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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西市里的商贩多未开张，不过往常拥挤的朱雀大街并未因此显得宽敞许多。
在民间也有大年初一祭祖的习俗，不少百姓挎着装满祭品和香火的篮子一齐往城外涌去。因是全城出动，城门口便排起了一队长龙。人潮汹涌间，左不过是你踩了我，我挤了你。一时间人声鼎沸，喧喧闹闹的堵在城门口，只把值班的城门兵气得忍不住破口大骂，只是人实在太多，骂声也被掩盖在人海中几乎没什么用。
就在人群里你来我往的热闹里，一阵马蹄踏踏而近，突然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神武卫来了！”
人群霎时静了一静，原本喧闹的人群竟变得鸦雀无声。京城的百姓谁家没有见过神武卫拿人的气势汹汹，自是畏惧非常，就连两家正在争抢车道的官宦人家也立刻使唤车夫驱马避开道路。
远远的，寒风里一列神武卫纵马疾驰近了城门，被护在中间的男子一身黑色裘氅，冷峭的眉眼隐在风帽之下，被凛冽的风吹起半边清隽都朗的面庞来，侧面英俊如塑。身后一骑则是个锦衣公子，眉目俊美柔和，见之可亲。纵然这二人相貌出众，难免不惹得车马人群里的春闺少女心动，却还是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城郊荒雪野径里人烟稀少，这一行人才渐渐放缓了步子，唯恐路滑，马失了蹄。萧青湖吐出一口白雾来，懒洋洋道：“我这两个月风尘仆仆，一日不敢耽搁，好不容易除夕之夜赶回家睡了个囫囵觉，大年初一又被你给唤出城外来，可真是劳碌命。”
陆韶宸扬鞭指着远处人家的皑皑雪色屋顶，道：“你不觉得这雪景很美吗？”
萧青湖笑骂道：”哎哟我的爷，京郊的雪景又不是第一次见了，年年岁岁能有什么不同？“
“是吗？“陆韶宸想了想，却觉得今年的大雪漫漫格外不同，连屋顶的积雪都格外的可爱，口中呼出的白雾也是温暖的。那是过去的五年里连肖想也不敢肖想的可爱温暖。
看见陆韶宸难得心情尚好，萧青湖却是收了笑容，任马儿缓缓抬步，终是说起正题来。“这一个多月来我尊了大人您的吩咐，快马加鞭的去了幽州。也算是不辱使命。”
陆韶宸对他办事一向放心，听他这般说更是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又确认了一遍道：“骆家的男丁都尽数救下了？”
萧青湖道：“再晚去一日就要被当做敢死先锋扔上战场了，这幽州服役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骆怀荣的两个儿子年纪小，病得厉害，我也找大夫看了，没有什么大碍。目前都把他们安置在幽州千户所。就是……“萧青湖顿了顿，续道：“那日我拿着你的令牌救下他们的时候，骆怀荣却出人意料的一心赴死，竟一头撞向梁柱，幸得我反应及时……”
陆韶宸拧紧了眉头，不知骆怀荣为何有此反应，又听萧青湖继续道：“他当日虽未伤及性命，却也昏了过去。我命人把他安置好后，第二日一早，见他口中满是鲜血还道他遭人毒手，哪知却是他自己把舌头都咬烂，如今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见陆韶宸闻言色变，萧青湖知他心中所想，立刻道：“我可以项上人头保证，自我到了幽州之后，绝无人敢对他动用私刑，况且也找人看过了，这舌头确是他自己咬烂的。可你也知道这舌头不比别的地方，若是他自己铁了心非要做个哑巴我又能奈何？如今除了延请名医给他治伤，便只能找了几个力士日日夜夜盯着他，以免他又做出什么伤及性命的举动来。“
见陆韶宸沉吟不语，萧青湖神色凝重道：”我不知你要我救下骆家满门的意图，对骆怀荣我也既无审讯逼供也无用刑恐吓，但他如此为，显是刻意在隐瞒什么。你我皆知，他此次虽是因十年前任工部员外郎的贪污案定的罪，但今上深恶他，却是因为十三年前他曾做过那位戾太子的东宫詹事府的九品书令史。皇上不知多年来竟有这样一条漏网之鱼，偏偏又稳稳当当的一路高升做到了四品御史官的位置。你如今救下他，莫不是为了挖出更多的东西来？“陆韶宸当日在病榻之下给了他这个莫名其妙的指令，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解释。
见陆韶宸眉心微皱一言不发，萧青湖便也住口等着他示下。过了半晌，却见陆韶宸拧紧眉头，忽然提起手中的缰索，调转了马头。
别院里过年的喜气正浓，别人都是忙来忙去的，眉妩却是无事可做。珠儿捧着红纸和笔墨纸砚来的时候，正见到眉妩正怏怏的坐在暖阁的窗边，素手拈着一枚琉璃棋子怔怔然发呆。
听到动静，眉妩长睫微抬，见珠儿一双小手几乎捧不住大大的砚台，险些要拿不稳，便起身接过来，柔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不多叫个人帮你？”
珠儿噘着嘴道：“他们都聚在厨房等着厨娘下年糕呢。沁雪姐姐在忙着收拾东西，便叫我过来寻眉姐姐。“
大年初一是忌讳收拾东西的，却不知道沁雪在忙什么，又有什么须是她亲自去做的？眉妩只是略想了想，也并没有打听的意图。这时候珠儿已是在案上铺开来了两张红纸道：”眉姐姐，你来写春联吧。“
眉妩眉尖微蹙，道：”哪有大年初一写春联的？”
珠儿道：“原是这个道理，应该年三十贴春联的。只是大家都不知道王爷要来别院过年，所以书房就没有贴新的。今天一大早，赵管家就急命我去买新春联。可这荒郊野外的，一时哪里买的到。寻常普通百姓家写的字也是入不得王爷的眼，只怕还惹恼了殿下。沁雪姐姐说眉姐姐会读书认字，肯定字也写的好，就叫我来找你了。”
说着，就已经站在桌案边开始磨墨。
眉妩听闻睿王要在别院过节，心中晃过一个念头，整个人一时有些恍惚，低声道：“写春联吗？要写什么？”
珠儿歪着头道：“春联自然是写些吉利话了。”
眉妩提着笔：“吉利话？”
思绪总不免回到往昔过节时，都是父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的在红纸上写春联。骆府四进四出的大宅院里一十八副对联，皆是父亲握着他们姊弟的手写成的。犹记得去岁家中的大门两侧写的是”国有仁风春意永；家余德泽福运长“。今朝的骆府只怕荒零凄清，再无半点人间春意，德泽福运。所谓国有仁风，如今想来也是个笑话。她一年前写这副对联的时候，怎么会想到现在好好一个家，就这么家破人亡了。
吉利话，从来都是不数的。
想到这里，她死死握着笔杆，忍着满腹的酸楚长舒了一口气，方才写了两行。
珠儿虽不识得字，也觉得那字写得极好看，心里也是很欢喜。等她写完了，便小心翼翼的铺好等着吹干了。又见眉妩写完字，便继续默默倚在窗边。她年幼热心，见她眉间轻愁不减反增，便道：”眉姐姐，你若是无事，便陪我去贴春联吧。顺便咱们在院子里走一走，我给你指咱们别院的雪景看。“
眉妩一怔，长叹一息便起了身：“好，只是你得容我换身衣服。“
京郊的别院其实极大，眉妩不爱走动，虽是在这里呆了月余，倒有大半院落都没有去过。珠儿诚心带她领略别院的景致，特意绕行一路细数那些所谓的胜景。其实陆韶宸这样一个虽位高权重但却被皇帝猜忌的王爷，岂敢大兴土木的将别院的楼台亭榭弄得过于繁华堂皇，不过是下人们凑趣说这池边小亭好似玲珑楼船，说这曲径通幽恰如通天之路。只是珠儿性子更加活泼，口才又伶俐，一会儿指着那雪堆说像猴子，一会儿又指着那假山像狗儿，倒是把只有七八分的人间景致说得好似十分有余的天上仙境。
眉妩身逢巨变更加寡言少语，只一路静静听着，一直到了一处院落外。珠儿指着上面的门匾道：“这就是我们王爷书房了。”
眉妩抬头见上书静思斋三个字。院落里的石子小径旁是两片细竹，碧篁影里，积雪斑驳显得格外幽静。透过密密竹林，可以见中间刳竹引得映春池的溪流宛转。只是房门紧闭。
刚跨过门槛，珠儿忽然一拍额头道：“哎哟，我……我忘记拿浆糊了。”
眉妩见她急得跳脚，便曼声道：“别急，我再这里等你，你去取就是了。”
珠儿咬了咬唇，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说罢，急忙把春联递给眉妩，便又跑了出去。只留眉妩一人在这院子里。
眉妩拿着春联，目光却望向那紧闭的书房门，幽幽的叹了口气。
早先，她便下定了决心。既然这位睿王是贪色之人，自己便拼了这一身清白又有何妨。因此，她一反常态不再排斥去见睿王。然而昨日是她不甘心去侍奉他，今日却怕是自己吃闭门羹了。睿王若在书房之中，门口必会有神武卫在外面守护。此刻，书房门外空落落的，想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眉妩临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了一身颜色娇嫩的茜色披风，在这雪白雪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明丽。她走到碧水溪边，低首展着手里的一副红纸，迎风俏立。那溪水冰面上，映着她手中的红，身上的粉，脸上的白，伴着雪下松竹的黄绿，渺渺瑟瑟，如寒风里的凌波仙子。
可惜这样一番精心装扮，只怕是要白费了。眉妩自嘲间，忽闻身后有脚步声近了，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道：“是谁在哪里？”
眉妩不由一惊，手中两张红纸一时疏忽便被冷风吹卷飞走。那人更近了几步，又问道：“是谁？”
顺手接住了其中一张挡住视线的春联，方一扯下，便瞧见了眼前的倩影。
眉妩却心头一窒，慢慢的转过身来，工笔描摹似的露出了远山般的黛眉，秋水般的剪瞳，花瓣娇艳的红唇。因是来时走了许久的路，一向苍白的面容上显出几分红晕，便如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却又平添了几分娇怯之态。
她芙蓉秀面上的神态既惊且怯，落入旁人眼中自有一番落落动人。然她自己却也是第一次看清眼前的男人，五官温柔，俊美如斯。
传说中令人可怖的阎罗使睿王，竟是长得这样斯文秀气的么？
那俊秀公子走到她身前，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半副的春联，上面是极端秀的笔迹，忍不住暗自赞了一声好字。又见上面写着“风清流水当门转”，飞眼望着她道，含笑问道：“那下联是什么？”
眉妩胸口砰砰直跳，因为紧张先是垂下乌黑的长睫，望着已经落在冰溪上的另一幅红纸。仿佛是酝酿了半天，方才低低回道：“是……‘春暖飞花隔岸来’。“说道最后，缓缓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是说不出的宛转娇美，和热切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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