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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别院，日破云天，寒冬里日头本就晚，眉妩直到辰时方才从沉沉的梦中醒来。
暖意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莹白剔透的容颜上，眉妩长睫动了动，蓦然整个人几乎跳起来。她一向心思重，这一个多月来几乎都不曾睡过安稳觉，更在夜里时时惊醒哭泣，哪曾想到自己竟然会与睿王共居一室时睡得这样沉。她心中暗自羞恼，却不知这是陆韶宸特命人点了宁息香的缘故。
她慌忙起身，抬头看到那已被挪开的屏风扇，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一室空床，素色纱帐，那位睿王昨夜当真夜宿在别院中？为何一梦醒来，却了无痕迹？
她看着暖阁内空空如也，又茫然的推开门，走到廊下，院子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此时天光大晴，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便如那雨点似的滴滴落在青石台阶上，显得格外寂清。
沁雪端着早膳来时，就看到眉妩袅娜娉婷的站在檐下，那斜虬的梅枝上梅花浓艳，却不掩她肤白如，眉黛鬓青，即便是裹在厚重的冬衣之中，依旧别有一番羸弱窈窕的美态。不由想到她如今年岁尚幼，若是再大几岁还不知何等的清丽不可方物，倒也怨不得会被睿王殿下从诏狱里带出来。这样的容貌，若是以罪奴的身份没入皇宫，即便初时明珠蒙尘，想必很快也会成为人上之人……
既是王爷看重的人，她便不可怠慢，更不必说馥霜已是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教训。沁雪见眉妩站在风口，忙笑着迎上来道：“怎么站在这里？你身体方才大好，可别受了风凉。”
眉妩咬着唇道：“昨日……不，今早……睿王殿下呢？”
“今日是大年初一有祭祖大典，天还未亮，王爷便回京城了。”
沁雪领着她回了暖阁里，放下雕花木盘，端起一碗汤圆回身笑道：“年初一吃汤圆，这个规矩可不能破。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我这里芝麻、花生、红豆的都有，要不要先尝一尝。”
氤氲的热气后面是沁雪一脸的热情，眉妩却不接过来，径自坐回到秀墩上，容色清淡，声音如水，缓缓道：“是吗？可你本不必对我这么客气。”
在王府里还被人讥讽鄙弃，到了别院却又被人捧到天上。她骆眉妩不是个蠢人，岂会瞧不出这其中有什么猫腻来？
说起来，她并不如何讨厌沁雪，相比较睿王府里的冷言冷语，她起码待她很好的，可这份好里总夹杂着谄媚和迁就。她知自己从小被娇惯并不是个好相处的，更不明白自己已然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值得让人这样奉承算计的？
见沁雪不答话，她不禁微抬螓首，恰好看到屋内的水银镜上映着一张虽显稚嫩苍白，却已是秀美之至的面庞，肤若凝脂，眸如点漆，鬓边垂发更是说不出的柔婉清雅，当真是一副好容色。
这世上哪有漂亮而不自知的人。眉妩从小便从家人口中知道自己生得是很好的，可她到底出身书香清贵人家，不曾想过这样的美貌会有什么样的用处。再想到沁雪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葱指管抚上面颊，心中蓦然有了几分惊惧和了然。
”原来如此……“可怜她前十四年大家闺秀的梦里，风花雪月，旖旎几许，向往的尽是孟光接了梁鸿案，彼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是那如勾栏院里的娼/妓，亦是嫁为大户人家的妾室，以色侍人，不过是个靠着媚色和身体生存的玩物。永远低人一等，被人玩弄，却还得道一声“郎君垂怜”。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发出一声冷笑。原来，她已是到了这步田地？侍奉别人也就罢了，没想到侍奉的那人还是害她家破人亡的那个阎罗使睿王殿下？她虽懵懂，却也知道那是极恶心极龌龊的事情。然而，经过昨夜她脑中又有了几分通透，既是不想死，那就一定要做些什么。她虽对父亲和弟弟的生死早已不抱希望，但他们死得这样冤，为活着的骆家人，这个仇又怎么不能报呢？想到这里，眉妩心中一紧，既是觉得悲哀，又蔓生了几分绝决来。
沁雪在旁看着眉妩脸色变了又变，心中也是一阵发慌。这位骆姑娘心思敏感剔透，只怕自己的殷勤倒成了错处。她正犹自不安，眉妩已是咬着唇，接过那碗汤圆，素手舀着雪白莹润的圆子，望着那石屏风，低语道：”不知……平日里，睿王殿下都喜欢做什么？“
沁雪见她似是想通了，复又挂上笑容，”王爷平日里公务繁忙，除了读书和手谈，倒是鲜有什么爱好。不过这也不妨事……“看晨间的情形，这位骆姑娘什么都不必做，已是王爷心尖上的人了。
眉妩没有心思听沁雪多说，便打断道：”那王爷最近爱读什么书？“
沁雪闻言不禁有些为难，接口答道：”这……因是王爷平日里处理的多是机要公务，府里近身伺候的俱是不通文墨的。我也是不识字的……“
眉妩持着瓷勺怔了怔，越发觉得这个睿王倒是比传言里行事更有城府，又谨慎自持，也怨不得年纪轻轻已是满手鲜血，神挡魔杀，可见自己想要复仇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了。然再一想，又觉得自己问的可笑。难道自己还想与他有琴瑟相通，鸾凤和鸣？终归全靠媚色罢了。
她低下头，咬了一口汤圆，纵然芝麻入口甜腻，咽下去亦是食之无味，反倒从心底蔓生出了苦意来。
此时眉妩心中酸涩，却有人春风得意。
太后和皇后赐下的进补药品已是如流水般的送入岳良媛所在的碧莲院。如今檀雲身份尊贵，吃穿用度与从前的一等丫鬟身份比起来已是精细许多，但这些时日陆韶宸却从未踏入她的院子一步。这良媛的位置，坐得也委实有些尴尬。不过，睿王殿下一向事务繁忙，多年不近女色，本也不是风流之人。檀雲虽然因上次陆韶宸的话心有不安，但到底还是有耐心的。况且她既是皇帝御笔亲封的良媛，总不会是个摆设。
而今，她有了良媛的身份，管理着王府里大大小小的家当事务，也更加名正言顺。她是老太妃看重的人，即便将来有了王妃，她也有靠山。哪知大年初一，太后和文皇后又赐下奇珍补品，整个人面上又荣光几分。耳边听得丫鬟奴仆们交叠奉承，檀雲也颇觉自得。她知过了晌午，王爷定要从宫中回来，便对着镜子细细描眉化妆，耳边听得秋娟一叠声的夸耀。
心情大好的她从匣子里拿出点碎银子，对秋娟道：”拿去厨房里，给碧莲院里大大小小的，不分等级晚上都加个菜。“她是从底下爬上来的，自忖颇会拿捏做人，用些小恩小惠的收买下人，也是得心应手。
秋娟接了银子，又叠声欢喜道：“今日所赐的东西，府里人人都见到了，可见太后和皇后是体贴看重良媛娘娘的，良媛娘娘又是王爷身边独一人，奴婢们跟着也觉得有盼头。“
檀雲听她说话这般可人心意，面上却不形色，轻斥道：“什么盼头不盼头的，来日王爷娶了王妃，我也不过仍是个良媛罢了，这等轻狂话可别乱说。快去吧。”
秋娟拿着碎银子走了出去，行了没几步，便瞧见馥霜抱着笤帚在莲池边扫雪。旁人都认为馥霜和檀雲从前相好似对姊妹，两人又同是当年老太妃入宫前给睿王殿下留下的人。馥霜虽被王爷厌弃，檀雲定然也会挈带她。哪知馥霜很快就被岳良媛打发到下面做最低等的洒扫丫鬟，如今被提拔在她身边的俱是从前不甚熟稔的丫鬟。
秋娟见她如今穿着三等丫鬟的冬衣，颜色不甚鲜艳，看起来也不怎么暖和，那大笤帚是用高粱糜子扎起来的，上面总有没清理干净的箭杆，扫雪的时候稍一用力便容易被刺伤。即便她缩着袖口遮住了大半个掌心，也能看到她露在外面的指头被冻得又红又粗。哪里还有两个月前一等丫鬟的鲜亮模样。从前她对檀雲和馥霜都大是羡艳，觉得身为丫鬟，能做到如此也是顶头了。哪曾想，一个如今是王爷的女人，另一个竟沦落的这么可怜。秋娟心中叹了一叹，也没时间多恻隐馥霜，急匆匆往外走。正撞上下面人来报，王爷从宫里回来了。
秋娟忙不迭的跑回去报了信。檀雲听到这个消息手一颤，那笔眉便画得有些歪，她急得将眉笔狠狠掷在地上，啐道：”贱蹄子，还不快帮我净面。“秋娟忙是跟着好一顿忙活，又是梳发又是更衣的，只急出了一身薄汗。
檀雲记得上次陆韶宸说她穿的衣裳颜色搭配不合时宜，想来是她穿的太过艳了，便命秋娟给她挑了月白缀水波纹的素裙，又在面上淡淡扑了脂粉，点了绛唇。她本也是个清秀佳人，一番打扮自是添了几分丽色。她又想着自己这样贸贸然的去见王爷总归是不妥当的。便又命秋娟倒了一盏梅花露来。
一路上，檀雲几番小心思量，连见面时先要道声王爷辛苦，再细数太后和皇后赐下的贡品，这些药材留在碧莲院也是无用，自然是归拢到库房，给王爷贴补身子。细细总总，零零碎碎，一一都提前打好腹稿。
她走到寄梅院外，正要进去，就听见芳霞数落小丫鬟的声音：“既是萧公子来了，也不知道唤我来给公子上茶。就你这沏茶的本事，可叫萧公子笑话我们王府了。”
那小丫鬟委屈道：“姐姐是伺候王爷的，我以为……我以为萧公子哪里用的着姐姐来……”
芳霞没好气的点着她的额头，道：“王爷又不在王府里，有客自然是我先来招待。况且萧大人又岂是一般的清客，你真是个榆木疙瘩。”
那丫鬟被训得害怕，抽抽噎噎道：”我是新来的……不知道这个规矩……姐姐别气……“
芳霞见她哭得可怜，无奈道：“罢了罢了，你既是知道了，下次不可再犯就是了。”
檀雲这才知道萧青湖来了。这位萧公子是王爷信任之人，那日王爷被刺，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唤了他来，此后两月也未见他入府，却不知是去做了什么要紧事。
檀雲见芳霞只顾着数落丫鬟，不曾看到自己，便出言道：“芳霞沏茶的功夫自是一流的。我如今不便如从前那般在王爷身边服侍，也幸得有你了。“
芳霞这才见到檀雲，忙行了一礼，”良媛娘娘言重了，奴婢不过是做好本分事。“
檀雲笑笑，见那小丫鬟面生的很，便诧异道：“王爷身边怎么换了年纪这样小的丫头。是了，王爷平常不喜人近身伺候。说起来，我也有多时不见沁雪了。她怎么不在？若是她在，必然也不敢怠慢了萧公子。”
芳霞道：“沁雪生了病，被送到别院去了。”
她得了小盛的吩咐，不便多说，又见檀雲身后的秋娟端着一盏盛香露的秘色瓷壶，便道：”良媛娘娘可是来见殿下的？“
檀雲这才想到此时恐怕睿王正在与萧公子说话，却是不方便请安了。倒不如等芳霞换茶的时候再一同进去。不过自己只带了一盏梅花露，恐怕在萧公子面前显得小气，便唤秋娟回去再取一盏来。哪知她话音才落，芳霞已是阻拦道：“良媛娘娘却是不必了呢。王爷才一回府，便带着萧公子出去了。说是要去京郊的别院赏雪。春节沐休的这几日都不会在王府里了。“
檀雲一怔，忙道：“怎么突然去了别院，那王爷有没有提到……”毕竟连太后和皇后都赐下那么多贡品，难道王爷都不曾提过一句自己吗？可她还没问出口，就见芳霞似是已知她要问什么，面上流露出为难之色。
自己之前零零总总，细细打算的全盘落了空。她日日夜夜，思来想去，费尽心力的想要讨好，便是连太后和皇后都记得府中还有自己这样一个人，却偏偏被王爷忘记了？
再想起她已许久没有见过的骆氏女，而沁雪又因生病被送去京郊的别院……王爷也是去了别院……
刚刚御赐贡品给她带来的喜悦已然化为虚无，她精心描画的妆容仿佛都成了笑话，就连秋娟之前说的奉承话好似也成了讽刺，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一双手藏在袖中不自禁的紧紧握成了拳头。
明明她才是良媛，为何却像个摆设一样？一直以来心底郁结的猜测，仿佛变得更加清晰。难道她从奴婢变成良媛是因为她？从良媛变成弃妇，也是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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