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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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韶宸才从寿宁宫出来，小盛便迎上来道，宣景帝身边的小内侍正在外候着，说是皇上有旨宣睿王殿下入政事堂议事。

宣景帝午后宣他议事，本也不出陆韶宸的意外，只是当他负手走到寿宁宫外，乍见到那个远处立在宫墙下，低眉敛目，唇红齿白的小内侍，却仍是不由得一怔，嘴角溢出一丝意味莫名的淡笑。

”这位公公好是面生，本王从前不曾见过你在御前当差。不知如何称呼啊？“

小内侍垂着头，神色十分恭谨的答道：”睿王殿下实在客气，小人原在御马监做事，年前才至御前当差。殿下唤小人如意即可。”

陆韶宸挑了挑眉，“御马监？公公莫不是因为去岁腊月里在马场救下皇兄，被皇兄御笔亲赐‘忠肝义胆’四字的易如意中贵人？“

去岁腊月，宣景帝去马场赏玩大宛国进贡的赤蹓马，不曾想那贡马性子极烈，初时在驯马官面前一副已然驯化的模样，一等到宣景帝骑上，却立刻发足狂奔，将宣景帝摔下马来，幸得一个身手矫健反应灵敏的小内侍，不顾自身危险，从马下将宣景帝救下。

宣景帝当时受惊不小，又深感易如意的忠勇，特赐“忠肝义胆”四个字。

小内侍低着头没有看到陆韶宸神色里的冷冽，仍是规规矩矩答道：“小人只是做了小人该做的本分事，何曾担得起皇上御笔亲赐的这四个字。这等滔天圣恩，小人只觉受之有愧，夜夜惶恐难寐，只能以忠心报效圣上。这中贵人的称呼，小人也实在当不起，睿王殿下莫要再抬举小人了，只唤小人如意便是。”

一旁的小盛早发现陆韶宸话语间虽是平常客气，但脸色阴沉，暗含肃杀之意，颇是诧异王爷为何对这个面生的小内侍如此不喜。此刻听他一口一个小人小人的，将姿态放得极低。小盛也是有个心气的，虽同是不全之人，却也见不得他这般态。若不是自家王爷在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他早就要对这小内侍冷嘲热讽了。

宫道长长，此刻又飘起了零星小雪。陆韶宸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氅，小盛在后面撑着油纸伞。而易如意则在面前低着头领路，雪花正落在他的脖间，想必是钻心的寒凉。

陆韶宸看着易如意低垂的脖颈，心中的滋味也颇是滑稽。曾经彼此斗得你死我活，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仇人，在还未起势之时竟是这般的卑微恭谨。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目秀气如女子的小宦官，后来竟成为大兴朝第一任大内辑事厂的九千岁呢？

所谓谋大事者，能屈能伸，在他身上倒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重活一世，首要大事当是在此人尚未起势的时候将他剪除干净。只是他之前心念眉妩，倒有所疏忽，让易如意如前世一般，因在马场救驾得了圣心被调至御前。不过现在动手，总归也不算太晚。

到了乾元殿，就见秉笔太监王寿正侍立在殿门外。王寿是宣景帝在潜邸时的贴身内侍，忠心无可置疑。如今也位高权重，乃为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只是他如今寿元六十有六，也算是老迈，灰白华发，白眉垂目，已是一派老态了。说起来若不是他死得早，也未必有易如意迅速上位的一天。

陆韶宸沉思之时，易如意已经先去禀了王寿。王寿见陆韶宸来了，忙上前行了一礼道：“哎哟，老奴给睿王殿下拜年了。殿下先随老奴在偏殿饮一杯热茶吧，户部的徐大人正在议事堂呢。只怕要且说一阵子话了。”

陆韶宸颔首，道了声“无妨”，掸了掸肩头的碎雪随王寿进了偏殿。也不待王寿发话，易如意已是手脚伶俐的端了热茶来。小盛心中不平，才一收了伞便抢先接过来道：”易公公别忙了，让小盛来吧。王爷习惯我伺候。“

易如意瞥了眼端坐在椅上正与王寿说话的陆韶宸，露出腼腆羞惭的笑容，道：”是小人笨手笨脚，让王爷不喜了。“

小盛见他如此，忍不住端起架子来：“易公公误会了，并非如此。只是公公刚来御前当差，恐怕不晓得我们王爷的口味，睿王殿下不爱喝淡茶，就爱喝浓茶，而且越浓越好……”小盛眉飞色舞，话说到一半，已经闻见手中这杯热茶的浓郁茶香，再低头一看竟真是一杯极浓的茶。

小盛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只觉易如意的笑容不是羞惭，而是嘲讽了。然再一晃神，却仍是无比的谦恭。

”小人之前唯恐当不好这个差使，特意还请教了王公公，方才得知睿王殿下喜喝浓茶，莫不是这茶还不够浓？“易如意颇是惶恐的解释道。

小盛暗暗咳嗽一声，低声道：“正是如此，还可以再浓几分，公公随我来教你重新泡一壶吧。”

说着已是揽着他的肩，一副亲热的模样入了偏殿后面的茶房。

小盛和易如意说话的声音虽低，却没有逃过陆韶宸和王寿的耳目，两人心知肚明，却都避而不谈，只闲谈些旁的事情。陆韶宸道：“户部的徐大人不顾新年沐休，入宫议事，可是为了北方雪灾的赈济事宜？”

这桩事情没什么好瞒的，人人都知今冬冷得比往年厉害。只怕要冻死不少百姓，冻坏不少庄稼。王寿亦是叹了口气，牵着尖细的嗓音慢吞吞道：“正是为了这件事呢，圣上也好生烦恼。去岁的税还没有完全收上来，为了北戎的战事和太后的寿辰又花了不少银钱。今日大年初一，原不该说些煞风景的事情，可偏偏济州府来报，说是大雪压塌了不少民房居屋，百姓流离失所，天寒地冻的又死了不少人。圣上仁心，必然是要下旨赈灾的，可这赈灾的银钱来源却是愁煞人啊。”

陆韶宸道：“只怕徐泾舟这个户部尚书也当不长久了。”

王寿诧异道：“王爷缘何有此推断？”

按前生的发展，徐泾舟确然只再做了一个月的户部尚书就被勒令”致仕“了。这本是应有之事，陆韶宸自是语气从容道：“徐大人今年已近六十，本就到了致仕的年纪，况且皇兄一心想要改革当前税制，徐大人却古板守旧，屡次上书不愿推行，已致当前国库拮据。皇兄留着这等庸人又是何必呢？”

王寿却道：“可徐大人毕竟是潜邸的老臣……“徐泾舟当年也有一份从龙之功，是以宣景帝对其也多有宽宥。

见王寿仍不怎么相信，陆韶宸续道：”若是户部没有那个叫魏继中的户部右侍郎，只怕皇兄也未必会有让户部易主的心思。可前有魏继中为新税改革上万言书，后有徐大人百般阻挠新政，致使国税难收。两相取舍，有现成年富力强、又聪明伶俐，用得顺手的人才，皇兄怎么会不弃手中这把又旧又不好用的算盘珠子呢。“

王寿心中思量，只觉陆韶宸说的果真有七八分道理。宣景帝虽对当年从龙之人甚念旧情，但该冷酷时也从不手软。徐泾舟屡次为了税制新政顶撞宣景帝，能够自请致仕已是莫大的宽容了。这么一想，也有几分唏嘘之感。

这时，小盛和易如意已是端了新泡的浓茶奉了上来。看小盛一脸郁卒的样子，显是不曾在易如意身上讨得好，只怕还吃了不小的亏。陆韶宸恍若未觉的接过茶盏噙了一口，淡笑道：“不错，浓淡正合适。”

易如意躬身道：“都是盛公公教的好。“

陆韶宸却轻哼一声，道：”你不必替他说话，他不过是倚老卖老罢了。“

小盛得了他的教训，把头压得极低，一副惶恐模样。

王寿见陆韶宸剑眉星目，冷峻非常，也不愿让场面显得太过尴尬，便对易如意道：“如意，你先去前殿守着，看看徐大人出来了没有？“

易如意极是乖巧的下去了，陆韶宸似乎还不想轻轻放过小盛，目色冷厉的扫了他一眼。

王寿有爱才之心，倒是不想让易如意得罪小盛，便打个圆场，道：”这原也怪不得小盛。这大内皇宫里哪个不是人精，人人都是扎手的刺头。倒是这如意，实在是个老实孩子。为人谦卑，做事用心，老奴在御前当差这么多年，手下也调/教过不少孩子，冷眼看过来，都没有他行事周全。”

凡是新入御前的，哪个没有被王公公给拨弄敲打过，能得他这般评价，这易如意也当真是厉害了。

陆韶宸道：“此子聪明伶俐，能得王公公这样看重，必然可堪大用了。”

王寿摆摆手，笑道：“什么可堪大用，不过是用得顺手罢了，便是皇上也夸过他机灵。”

陆韶宸嘴角似弯未弯，转过话头道：“本王前些日子查抄平王余党，才知我这位四皇兄颇爱黄老之道，养了不少医者道人以求长生不老，还搜罗了不少医道的古书。说来也是可笑，他一个乱臣贼子，哪轮得到他求长生之道。听闻王公公最近寻医问药，在求骨痛病的方子，本王倒是在查抄的古书里发现了一本前朝的千金方。还有一位被平王强索的骨痛圣手。王公公若是得空，可出宫来我王府诊治一番。”

王寿闻言大喜，他年岁老迈，从前留下的病根一齐发，那骨痛病常常熬得他夜间难以安眠。他虽是掌印太监，得宣景帝的恩宠在太医院也找过几个太医看过，但俱是治标不治本。常言道良医在民间，他无计可施，便也在民间到处寻访神医踪迹。如今听到陆韶宸这样说，心里自是感激不尽。正要说话，就见易如意已是进来，回禀道：“睿王殿下，王公公，徐大人怕是快要出来了。“

王寿忙引着陆韶宸往前殿去，本来已近乾元殿，不可多言。只是王寿委实难耐，忍不住低声道：”王爷可否先着人把那骨痛病的方子给老奴。不瞒殿下，老奴这一身病骨当真是难熬，一日也忍不得了。“

陆韶宸道：”这也无不可，可毕竟药方的剂量因人而异，公公还是亲自出宫请那位圣手望闻问切一番，方才稳妥。“

王寿一脸为难道：”老奴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事务繁多，分/身乏术，御前需要老奴伺候，实在难有出宫的机会。“

陆韶宸挑了挑眉，”以王公公的恩宠，在皇兄面前求个出宫的旨意怕是不难。至于这御前，您既是说易公公行事周全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留他伺候想来也无不可。“

王寿闻言一怔，似是从来没想过这一节。这时，户部尚书徐泾舟恰好从乾元殿中退出，神色萧索，意态消沉，想来是遭了好一番申饬。

陆韶宸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又叹了一息，道：”徐大人做户部官这么多年，也是得罪了不少人。都道人走茶凉，若是离了户部主事这个位子，只怕他在京里也未必呆得下去。好在听闻他子孙满堂，能回家乡做个闲散老翁也是人生幸事。其实徐大人忠心可鉴，无非也是一片赤忱求个稳妥，倒是那个魏继中上蹿下跳，阿谀媚上。别人看着他似是支持革新，他自己其实何尝不是存着取而代之的心思呢。说来，这个魏继中还是徐尚书一手提拔上来的，现下看来他昔年一番爱才之心，反倒是自掘坟墓了。”

陆韶宸低声慨叹，好像是在替徐大人不平。王寿在旁听着却似有所感。过了会儿，陆韶宸又突然回头，瞥了眼不远处侍立的易如意，道：“这位小易公公当真是一副七巧玲珑心，第一次见本王，却能把本王饮茶的习惯打听的妥妥帖帖，倒是个做神武卫的料子。“

王寿一愣，强笑道：”殿下这可是顽笑话了，我们这些不全之人怎么能去做神武卫呢。“他却想起了前几日皇上便已有了成立东缉事厂来制衡神武卫的念头。为皇帝身边的奴婢，能掌刑杀大权，如何不让人心动。按理说，这个位子当是自己的，但再思及易如意平日里的所所为，他心中又不由浮想联翩起来。

陆韶宸见王寿神思不属，眉角不经意的微扬，望着远处宫墙上的积雪皑皑，寒鸦凄凄，道了声：”可惜。“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殿门外，王寿按照惯例先进去给皇上禀报。宣景帝刚发了一通龙威，脸色不甚好看。王寿毕竟是御前的老人了，正打算上前换茶再劝慰几句，却蓦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易如意已是手脚伶俐的换好香茗，又取了软垫放在皇帝身后，似乎是说了什么打趣的话语，只是他老迈耳背，听得不甚清楚，却也见宣景帝神色稍霁。

王寿看着眼前的易如意捧着镇纸一副乖巧模样，心头却是一阵阵的发冷。待禀报完，引陆韶宸进殿后，王寿便领着易如意从议事堂退下。

这时易如意已是如往常一样上前扶住王寿的胳膊，低声问道：“公公可是累了？小人前几日学了点按摩的手法，一会儿再给您捶捶腿？”

王寿却不接话头，只道：“你刚刚给皇上沏了什么茶？”

易如意颇是诧异，谨慎道：”公公缘何有此一问，皇上不是一向爱喝沏了三四遍的枫露茶吗？小人今天沏的就是这个。“

此时已经慢慢走到了王寿平日里休息的厢房里。王寿慢慢转过头，瞥了一个眼刀，阴恻恻冷笑道：“就凭你这泡茶的功夫？”

易如意不明白为何王寿突然对他这般冷言，惶恐的抬起眉眼。正对上王寿三角眼里的锐光。

王寿随意指了一个小内管，问道：“你说他沏了几遍？”

那小内管是跟了王寿多年的，认他做了干爹，早就看出来王公公这是要找茬发落易如意。他心中也早有嫉妒，便立刻道：“回干爹的话，刚刚只看到他沏了一遍。”

王寿猛地将茶盏一扔，只听哗的一声，那杯茶已是泼在易如意的脸上，茶盏正中他额角，立时青了一片，他也不敢躲闪。“连杯茶也泡不好，御前要你这等庸人何用！来人，先给咱家掌他三十下嘴，让他晓得这一身碎骨头倒是有几斤几两。”

话音才落，便有两个小内官立刻扑了上去。一人压住了易如意的背，强要他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另一人已是左右开弓，狠狠抽了几个耳光，立时将他双颊打得通红如血。

王寿冷冷看着易如意的脊背，心中暗骂道：“养不熟的狗崽子，敢跟咱家抢位置，一根指头碾死你，好教你知道咱家的厉害。”

却不曾注意到易如意低垂双眸里隐藏的不甘与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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