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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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的别院，到了除夕反倒愈显冷清。府里的下人有不少就是出自本地庄子，只要事务不忙便都回家过年了。于是这别院里剩下的仆从，便是屈指可数了。

除夕夜里，剩下的一群人聚在一处吃了点饺子就算是过了年。珠儿并几个年纪一般大的小丫鬟托人在外面买了炮仗，一到子时就都跑到别院外的空地里去放鞭炮。独眉妩自己拿了些瓜果，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撮土为香，双手合十，对着一弯孤冷清月思念家人。

远处爆竹漫天，唯她身边茕茕凄凉。

犹记得往年除夕时，白日里听堂会，夜暮里守岁。一家人和和美美，不知多么惬意快活。可惜那样的日子如今都已成了奢望。父亲弟弟流放已经近四个多月，想必是凶多吉少。想到如今骆家很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活着，眉妩的胸口便是忍不住的痛楚起来。

她至今也不相信父亲会犯下贪污之罪，像父亲这样一个自小出身富贵不俗，书香堆里长大之人岂会是对银钱有贪欲的？父亲多年来兢兢业业，一心为朝廷办事。不到半百已是一身病骨。若说是贪婪之人，又怎会为朝廷呕心沥血至此？她心头模模糊糊，生出了几分疑惑。再思及之前神武卫在府中抄检，后又严刑拷打继母和二娘，想来应是还没有拿到实质性的证据，莫不是有人意欲加害父亲？可父亲乃是提刑按察司左都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职，若说是得罪人，只怕得罪的不少，但能害得父亲如此的，又会是谁？

想到这里，眉妩心头发凉，只觉得人生暗无天日，哪有半点的生机。她虽是骆家唯一活着的人，可是……她现下入了贱籍，身不由己，便是想要替父申冤也是无从下手，又该怎么办才好？

她思绪纷乱，不免又想起了前几日沁雪所说的话，难道自己真的要去找睿王殿下摇尾乞怜？不，她爹爹生她养她，将她娇养至此，不是让她去给仇人伏低做小，伺候狠辣恶毒的酷吏的。想到这里，眉妩不禁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抠住了掌心也不觉得疼痛。

她犹自伤神，前院已是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沁雪已是匆匆忙忙奔过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连声催促道：“快，王爷来了，快跟我过去服侍……”

这话将眉妩从伤心中惊醒，脚下跟着沁雪跌跌撞撞往内院而去。虽早有心理准备，她怎么也想不到竟这么快就要去伺候睿王……不是说除夕睿王要去参加宫中家宴，绝不会来别院么？

她脚下步态慌乱，犹自怔忡的被沁雪拉到了主院，正瞧见赵管家正与一名模样机灵，神情却有几分傲气的内官在屋檐下说话。沁雪道：“是小盛公公，想必王爷已经到了。”

赵管家见她们二人来了，忙招手示意。“来的正好，别院里好多丫鬟都回家了，人手也是不足。你们快进去伺候，王爷正醉得厉害……”

沁雪拉着眉妩福身应是，廊下灯笼的黄晕映在眉妩娟秀的面庞上，眉目如工笔毫描般细腻娇美。小盛目光微凝，不由诧了一诧，伸手拦住她道：“且住，你今年多大？”

眉妩一颤，敛首不语，小盛不由不耐烦的又重复了一遍，“问你话呢，怎么这样不懂规矩。你今年多大？”

身旁的沁雪推了推她的臂肘，眉妩方才低声道：“十五。”

这样小？小盛皱了皱眉眉头，那时她昏迷不醒一直躺着，王爷又护得紧，他也不敢多看。如今才看清她还是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呢！模样虽是娇美，和那画里足有七八分像，却偏多了两三分的纯稚。好像是一个人，又好像不是一个人。

小盛又奇怪的问道：“你家里是不是还有姐姐？”

一提起家人，眉妩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脸色微红，忍着气答道：“不……我……不，奴婢是家中长女。”

第一次从口中说出奴婢这个自称，不由觉得满腹的委屈心酸。

小盛眉心皱得更紧，满是疑惑的挥了挥手，便没了下文，让本就难堪的眉妩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一进屋内，暖阁的温热夹杂着浓郁的酒气便扑面而来。两人站在外间，沁雪趁着眉妩茫然的时候推了她一把，小声道：“你快去暖阁里伺候王爷更衣，我去端盆热水来给王爷净面。”

说罢，不及眉妩挽留便匆匆离开了。

眉妩惶惶然的顿了顿脚步，停在屏风外就是不敢迈进一步。那八幅开的石屏风极大极高，几乎相当于一门隔扇将暖阁隔成了两间。她虽看不到屏风后的陆韶宸，仍是觉得心内委屈暗恨不已，她不停对自己道，形势比人强，她如今已经再不是奴仆簇拥，十指不沾春水的千金小姐了，既是入了贱籍，为奴为婢也是早晚的事情。可要她真的放下从小娇惯出来的自尊去服侍别人，也真是万分艰难。

眉妩神思不属的踟蹰在屏风外，蓦然听得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咳嗽，立刻像是受惊的兔子一般，失措的往后退了几步。

感到紧张不安的又岂止是眉妩。陆韶宸此时半是醉意朦胧，半是清醒的靠在床榻上，知眉妩就在屏风之外，心头亦是怦然。然而眉妩许久不曾进来，又让他忍不住等得心焦。待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却不妨又将眉妩吓得退后。他自此更是不敢再动，唯恐她娇怯得不敢进来。

此时他掌心微汗，也不知是不是醉得有些糊涂了，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连手足也不知该放到哪里才好。他慌忙的微阖上眼睫，总怕她贸贸然进来看出了什么。

这时沁雪也已经端了盆热水来，见眉妩仍然站在外间，奇道：“你怎么不进去？”

眉妩咬了咬唇，“我……我自小没服侍过人，不知该如何……服侍！”

若是寻常丫鬟，把不会服侍人说的这般理直气壮，饶是沁雪好脾气也要狠狠责罚一顿，可对眉妩她却是不敢，只得强笑道：“服侍人没什么难的，你先去替王爷宽衣解带，给他换上干净的里衣，再替他擦擦脸就好了。”

后面的，她可就不敢多说了。

她见眉妩容色稚嫩，禾眉微蹙，还道她是年幼胆怯，更柔声劝道：“我们王爷虽是寡言，却决不是那等暴虐的主人，极少惩罚下人……”说到这里，不由想起那夜跪在冰天雪地里的馥霜，这话便说的不那么有底气了。

纵然沁雪柔声安慰，可眉妩却半点不信，她更相信那个抄家时的冷面阎王，那个牢狱中的血腥酷吏，那些民间里口口相传，能止小儿夜啼的传闻。眉妩初时还有几分迷茫惶恐，此刻双眸却愈加清冽，柔和的眉目中更隐了几分戾气，忍着气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外跑。

一开门就见两个神武卫守在檐下，小盛亦是双手抱胸拦在门外。眉妩颤颤巍巍，立时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螓首微垂，泠然低语道：“盛公公，请恕……奴婢地位卑贱，不堪驱使。宁愿去洗衣砍柴，也不能伺候睿王殿下。”

这一番话委实将小盛和沁雪都是诧异得一怔。

而屏风后装醉的陆韶宸亦是睁开了眼睛，他苍白的俊容犹带酒后的绯色，眸色却愈发幽深，长睫半掩，目光定定落在床帐的流苏上，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紧。一颗心却像是被人狠狠从悬崖上抛下，沉入谷底。

小盛年纪虽小，但跟在陆韶宸身边多年，也是个识人的老手，见跪在檐下的眉妩似是一副卑屈模样，但眉眼冷冽，神骨笔挺，倒似是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些时日里见睿王殿下整日为这个罪臣之女魂不守舍，更不惜冒下天大的风险护她周全，心中早已有了十二分的不满，而今夜除夕，王爷醉酒疾奔，夤夜前来为的也不过是她。他对上眉妩，正要忍不住冷嘲热讽两句，目光却不由一顿。

屏风后露出一袭暗纹的流云衣角，阴影处隐着陆韶宸的面目看不清表情。原来王爷已是醒来，而刚刚眉妩的话想必他也都听到了。小盛正为自家王爷委屈，但看到陆韶宸的眼神，那些话便不得不又吞咽回去。只得挡住眉妩的去路，又对沁雪吩咐道：“沁雪，你去服侍王爷净面更衣。”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莫要把王爷弄醒了。”

沁雪躬身应是，浸了帕子自去屏风后服侍睿王。

而眉妩猛地抬头，似有疑惑，却仍是一脸坚决的面对着小盛。小盛冷笑一声，抱胸挡在门外。眉妩此刻终是有了几分胆怯，她知道睿王就在这暖阁里，她刚刚的话也许他都已经听到了。不过，那也好。她本是怯懦不敢赴死，如今却可借他的手了。以这位阎罗使的脾性想必是不会放过她的。这次哪怕是再痛，她也不怕了。

然而屋内静极了，一丝声音也无。眉妩像是等待刽子手举刀的死刑犯，时间愈久，那一腔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渐渐漫化了无。就在她咬着唇，身子轻轻发颤，几乎摇摇欲坠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却是沁雪燃了香熏，捧了面盆，走过来道：“王爷醉得厉害，一直睡着，没醒。”

说罢还偷偷瞟了眼仍旧跪着的眉妩。

眉妩一时觉得恍然又有几分可笑，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是啊，她终归是怕死的……

沁雪端着水盆先出了暖阁，眉妩还怔怔然，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盛和沁雪已是走出了檐下，她快步起身要紧跟上，却立刻被两个神武卫拔剑挡在身前。小盛回头不容她拒绝的吩咐道：“算你运气好，殿下早就歇息了不曾知道你刚才那些忤逆之言。还不好好留在这里替王爷守夜！”

眉妩张口欲言，然而终究是生了怯懦，不敢再任性执拗。她回到屋子里，想着初入诏狱那日的鞭笞之痛，想着从前在民间听到的传闻，不由对着那屏风都生了几分彻骨的惧意。她不敢跨越，只蜷缩在墙角的椅子上，守着那几点烛火。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爆竹声，不用看也知那是群屋高树也挡不住的喜庆热闹，一颗心却愈发悲凉，空落落的如迷路的小鸟，无处栖枝。

一室昏黄，屏风那边的陆韶宸斜倚在床头，透过缝隙望着她小小的，蜷缩的身影。烛火幢幢，斜映着她细细长长的影子。她抱着膝，将头放在膝头，身孱肩弱，幼发蓬松，这是他不曾见过的她的模样。这样可怜又执拗，几乎瞧不出那个延熙殿里低眉软语，艳色如媚的影子，眉眼素净的清淡如山水。原来这才是真的她，没有被人狠狠削断过枝叶，没有被刀斧一刀一刀雕琢过的骆眉妩。

远处的烟花灿烂，屋内烛火跳跃，却悄然无声。

他原是真有几分醉意的，心心念念的来见她。此时此刻，虽和他期许的大不相同，但隔着一方屏风，共居一室，守着壬午年的除夕，也已觉得满足。

他闭上眼想，小盛还是个机灵乖觉的，只消一个眼神，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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