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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王爷只是盯着那参汤发呆，小盛忍不住道：“王爷……王爷？您若是不想喝，那奴婢就先撤下去？”
陆韶宸收回思绪，又不免咳嗽了几声。这次刺杀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但大约他心性已不同于从前，太医说他思虑过重，所以才好的慢了些。他接过参汤服下，又蹙眉道：“发往幽州的信，已经送了么？”
小盛道：“是，萧大人亲自去办的，已经快马加鞭的送过去了。”
陆韶宸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卷案似乎又在怔忡。小盛见自家王爷薄唇微抿，剑眉紧锁，神色之中略显阴郁。往常王爷都是有大事要决断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可他反复思量，近来并无值得烦心的要事。那名刺客当场被诛杀，其身份也很快被查明，正是去年被诛的平王余党。除此之外便只有左都御史骆怀荣的贪墨案，此案别有隐秘，骆怀荣有没有罪其实并不重要，所以早已算是结案，除了那个不知为何被留在王府的骆家千金……
他想到刚刚被收进袖中的宣纸，斟酌着要不要揣测一下王爷的心意，却见陆韶宸霍然起身，也不顾此刻外面尚是天寒地冻，就快步要往外走。小盛急得不行，连声道：“哎哟，王爷，您伤还没好全，总要再披一件大氅才是啊。”
赶忙抱起椅背上的狐皮大氅便追了上去。
陆韶宸快步走到院外，看着府内游廊曲折，曲径深幽，一时也觉得有些陌生。他自当了摄政王后，便将府邸搬在皇宫附近，一方面是为了处理政事方便，心中又何尝不是为了能够与她的延熙殿近一些。即便后来那几年，他也仍是住在哪里，此刻站在府邸的院子里竟然有了几分迷惘。小盛见自家王爷茕茕然的立在院中。大雪皑皑，似是天地俱是沉睡，只有虬枝红梅点缀几分生趣，而王爷的背影在其中更显清矍。不由叹了口气，总算是追上来给他披上大氅。
“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王爷也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了，您以前可不是这样……”
陆韶宸任他给自己穿戴妥当，想要说的话却含在嘴里，像是没有勇气似的犹豫了好久，方才问道：“咳……骆氏被安排在哪里？”
小盛一怔，随即答道：“在梨棠院。”
又顿了顿道：“不过，那可是下人住的地方。”
陆韶宸眉头紧拧，似是不喜他多话，只言简意赅吐出两个字：“带路。”
小盛无奈，闷头领着陆韶宸往梨棠院去。因睿王不喜人多，又一心扑在公务上。平日里往来府中的神武卫比奴仆还要多。正好这几日王爷养病，那些神武卫来得少了，整个王府就显得更清静了。
待到了梨棠院，竟也无人出来相迎，小盛不免有些意外。他知道馥霜一向是个不安分的，但檀雲却颇为稳重，怎么也偷懒去了？这院里一点动静也无，想来只有那个骆氏在。他张口正欲通报，却被陆韶宸拦住。小盛诧异的抬头一看，却险些眼珠子都吓出来了。自家王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疏朗面庞上竟显出几分淡淡绯色，眼神忧郁清冽的凝望着那紧闭的轩窗。他一向觉得自家王爷外表虽清隽得有些过分，但内里却是个异常坚勇之人，但此刻他面上的神情却是他从没有见过的脆弱。小盛忍不住仔细端详着那明光纸糊的窗户，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花来，大概能让王爷这番异常的只有那窗后的人了。
“你在外面守着……不许人进来。”
“是。”
小盛默默退到梨棠院门口，忍不住又往里面张望。见王爷并没有进屋，仍是只在院子里徘徊。
陆韶宸踱步至门外，心中恍然，隔世相见，他却不知该用何种心情来面对。有恨，但更多的是说不清楚的情绪。他发现自己重生后，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到她。可是找到她之后又该怎么办？他原本应该好好折磨她、报复她，报复她的虚情假意，报复她的狠毒绝情，报复她将自己一片真心踩在脚下。可那些于他是刻骨的情仇，对她而言却是全然还未发生过的事情。他要怎么报复？可若是不报复……陆韶宸不由苦笑，难道还要重蹈一遍覆辙，在一个女人身上栽倒两次？不，绝不！
他强迫自己改变意志，想要生生将心底那份不愿认知的情愫舍下，正欲转身却蓦然听到屋内传来低低的抽泣之声，不由得心弦一颤。
他从没听过她哭。
寻常嫔妃失了圣心，大都寻死觅活。可那时候的骆眉妩即便被打入冷宫，被宫婢宦官冷待，亦是不哭不闹，坚韧的像根野草。她曾说过：“你若曾被人千娇百宠，又被人狠狠踩在脚下，在这深宫里被无数人欺骗，被无数人陷害，一步步靠着心机和隐忍活下来。便知道所谓帝王的情爱，都不是真的。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让自己过得舒心，便够了。”
她似乎永远都漫不经心，以至于他常常会觉得那些情热恋恋的夜里，反复缠绵，颠倒不已的只有自己。现在想来，她当然不曾动情，她爱的只有她自己，而能让她哭泣的也只有她的家人而已。
即便如此，知道她在屋内哭泣，他还是立刻转身又进了屋中。下人的房间远没有自己的书房里温暖，房间空旷的似乎只有一张床，而床上瘦弱纤细的少女蒙着双眼，泪水洇湿了绸缎，更让人觉得不胜凄楚。
眉妩想着家人默默流泪，大约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听觉反而更加敏锐，很快就察觉到有人进了屋里，不由受惊的颤了颤道：“谁？”
陆韶宸脚步一顿，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眉妩十五岁时的模样，不知是惊艳还是心动，一时竟愣怔在当场。
前世，他早早命人为自己修陵。世人都说摄政王迟早要谋了这小皇帝的江山，待听说他要在乱坟岗处修陵，却都不禁目瞪口呆。无数风水大师以为自己打了眼竟未发现那是一处风水宝地，更有所谓“忠臣”认为他这是“王莽谦恭未篡时”，为的是矫饰他的狼子野心。却只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他存着一个卑微又可笑的念头罢了。当年她一卷草席一方薄棺，潦草下葬。待他收拾心情，重修陵园打开棺椁时，姣姣美人早是一堆嶙峋尸骨。那时的他因为心力交瘁，才当盛年已是两鬓斑白。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年。再见已是白发对枯骨，何曾能想到彼此还有重逢的机会。
时光交错，眼前的人影影绰绰与那身姿摇曳的宫装美人、与那薄棺草席下的红颜白骨，幻化成一人。他双眸清明，目光却痴痴惘惘的看着眼前的人。
此刻的眉妩真真还只是个栀子花瓣一样娇嫩的小姑娘，青丝垂鬓，尖尖的下颌，苍白的脸颊，弱不胜衣的情态。和记忆里那个摇曳生姿，妩媚娇美的形容有些不一样。陆韶宸心头涌出一股炽热来，情不自禁的又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更近距离的看着她。
对方没有回应，但眉妩已然能感觉到有两道目光深深凝在自己身上。骆眉妩忍不住畏缩的蜷缩起身子，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不能软弱。便起身抓起剩下的另一个枕头，挡在身前，尖声无措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陆韶宸一言不发，伸手抓住了那软枕。软枕上纤纤细指，嫩如葱管，他忍不住指尖相触，眉妩蓦地一颤，脸色惨白：“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说话？”
陆韶宸看着她的脸色，即便蒙着眼睛也能知她内心的惊恐，心中微是不忍，同时又生出几分欲/望来，她这样小、这样弱，蒙着双眼的样子单薄可怜，实在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简直想把她抱在怀里……
眉妩当然不知道“陌生人”的心中所思，只是她脑海中已经脑补了许多。她现下是个身份下贱的奴仆，任谁都可以欺负。那位睿王将她带进府中大约也是为了折辱？是了，她依稀记得去年父亲为左都御史就曾弹劾过睿王大行酷吏、罗织罪名，那日在牢中她又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的咬了他。似睿王这等世人皆知的孤介高傲之人，杀了她只怕还要嫌脏了手，必是不会“纡尊降贵”的浪费时间亲自动手。更何况，眉妩自小在大家族中长大，踩高爬低之事也见过不少。心知不消位高权重的睿王有所表示，那些奉承他巴结他的小人想必也会替他出手。人人都知她可欺可辱，便如刚刚那两个丫鬟一样，一个心直口快，不掩鄙弃，另一个故虚伪，心底也是不平。现今，又来一个人莫名出现在屋里，偏一言不发，定然不安好心。思及在诏狱中的那个神武卫对自己的轻薄，她又惊又怕，只恨不得一死了之，也好保全骆家的名声。可此刻任人刀俎，怕是连寻死也不是一件易事。
思量良久，眉妩心里只有一个办法。她贝齿咬唇，螓首微仰，一手抚上半是披散的青丝，另一只本来抓着软枕的手却是慢慢……慢慢的向前挪动着，覆住了陆韶宸的手。
茜色暗纹的软枕上那只小手莹白如，在他的手背上留下轻柔无比的触觉，陆韶宸不防她这般主动，心头一跳，不自禁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冰凉，在他的大掌中微微颤抖，让他忍不住想要放在胸口捂暖，软枕失了力道落在地上，也被他一脚踢开。
屋内一片安静。眉妩虽然看不见，却能确认握住自己的应当是一个男子的手——女子哪有这样大的手掌。她咬了咬牙，觉得既是委屈，又是横生一股烈性来，顺着手握的方向乳燕投林般撞进了他的怀里。
霎时馨香满怀，陆韶宸不由自主的搂住她纤弱的腰身，一颗心怦怦然而动。怀中的少女一手摸索着按在他的胸口，另一手拔下唯剩的那支发簪，瞬时青丝如瀑，倾泻而下。蓬松的秀发扫过他环着她的手背，就像挠在他的心尖上。陆韶宸仿佛能看到她布下一片含情水眸，一时心中又酸涩又欢喜，哪知下一瞬却是她手握发簪向自己的胸口而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陆韶宸疏朗面孔上的那丝柔意还来不及褪去，胸口却已经感到轻微的刺痛。
“叮”的一声，发簪坠在地上，眉妩面色惨然的被陆韶宸重重推倒在床上，身后坚硬的床板砸得她发出一声痛呼，随即一个沉重的身子已经覆在她的身上。
陆韶宸死死盯着她，果然……她一心想要自己死！十年后是这样，十年前依然是这样！
她向来不惮于使用各种手段，哪怕才十五岁就已经知道如何去抓住他的弱点。
他真恨她！她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他已经将手放在她纤细的颈项上，只要微一用力就可以杀了她、报复她。可心底还有个声音告诉他，不，如果重活一世只是为了亲手杀死她，那还不如就让自己死在她手里。
身下的眉妩，面色惨然。她不是没想过若是失败会怎样，可此时已容不得她再想别的办法。既然自救无望，便也只能任人宰割。但她终归是不甘心，泪水不由顺着丝缎滚滚而落，咬着牙猝然破口大骂起来。她出身书香门第，哪里懂得几句骂人的话，骂来骂去也不过是“欺负女人没本事……你不过是睿王手下一条狗……”之类的胡言乱语，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在闹脾气，可她是真的害怕伤心。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即便要死，也想死得不那么憋屈，不那么没有尊严。
她看不见他、杀不了他，只有一张口还能骂他，也许这个歹人被激怒后反而会给她一个痛快，可她没有想到，那人只不言不语，就像一个哑巴。他越不说话，她反而越害怕，就在她神智几乎要错乱的时候，一阵衣袂扫过的动静，身上的重量也随之一轻。
屋内很快便重归于平静。只有脖间的余温告诉她，确实有那么一刹那的杀意曾经很近。
眉妩一阵茫然，过了好久，她才确认那个人竟然就这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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