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济将信保存得很好,墨色如新,只是信纸微微泛黄。
容月的字迹娟秀,是工整的楷书,笔迹圆润,透着温柔之感。
第一张信纸是写给曲济的,言语诙谐,对生死极为坦然豁达。
“周康,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会是何种模样。但我和宴青想必已经死了,你一定不必为宴青难过,他这人非说这是他应得的,那就且随他死去吧。”
”死”字那一撇被容月写得极长又用力,墨水都洇透了纸张,像是气极之下写出的攻心之语。
骂了宿游心里也爽快了,接下来她的语气又轻快了起来。
“不过,你倒是要记得逢年过节给我多烧点纸钱,要金元宝,你千万别给我省这点钱。你晓得的,我这人富贵惯了,可吃不了苦。”
“子年若还活着的话,请将另一封信在你觉得合适的时机转交于他。”
“你若不方便就不给他。我留了好几封信在朋友那,子年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哪怕只是为了见到我们的只言片语。”
这是曲济犹疑不决的真正原因。
他起初并不知道容月信里说的合适的时机,该是什么时候。
他以为是释怀之时。
可他压根不知道宿子年得多大了、经历了何种事情后,才能不被仇恨蒙住眼睛,才能坦然面对满门的惨死。
曲济自己过了而立,也完全做不到。
这种事情究竟要怎么能释怀呢?
若非江南科举一事,他或许会选在宿子年弱冠时交给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宿子年也该没了求死之心。
但是江南科举让他怕了,原来自己曾经离死亡那么近过,原来自己担不起别人的命,担不起江南那么多条命。
他若死了,好友的儿子或许一辈子都不能从被抛弃的阴影里释怀。
宿子年看完这张纸上最后一个字时,久久不敢翻下一页。
下一页就该是留给他的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
这么多年了,迄今为止,连带曲济这封,他也不过收到了来自容月的两封信而已。
上一封信的字字句句,他早就倒背如流。他曾经在午夜梦回被惊醒时,无数次翻看那张信纸,只为了从冰冷的字里行间找出任何一点暖意。
读信的过程就像是被针灸了,明明又疼又酸,伤痛却奇妙地被疗愈了。
忽地,一阵狂风呼啸而来,裹着飞沙走石肆意扫荡,没关严的窗户也不能幸免于难。
桌上瞬间纸张纷飞,第一张信纸飘然而起,宿子年眼疾手快,一只手飞速地摁住了将欲行的第二张,另一只手彻底关上了窗户,堵上了风口。
他薄唇轻抿,望着手下信纸上已经露出的字迹,眼里泛起层层涟漪来。
他想,这是天意吧。
他该看的,他没什么不能看的。
心里这般想着,手掌也缓缓移开。
隔了这么多年,隔着薄薄几张纸,他又见到了母亲。
真好啊。
而一入目的却并非他心中所想的恶言恶语,甚至不是容月的字迹,而是大开大合透着几分狷狂的字迹。
“阿岁,如今几岁了?四书五经读到哪本了?有没有给我们宿家挣个状元回来?要是没有的话,记得祭祖给你爹敬杯好酒啊!”
只看见第一句,他就不禁瞳孔微缩,一滴泪不自主地从眼眶滚落。
宿子年忽地就意识到,这句是宿游所写。
只有宿游才会用这么不正经的语气叫他“阿岁”。
是他那个从不爱写信的爹,狠心到一个字也没给他留下的爹。
一意识到这是宿游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信件,他就害怕自己的眼泪会晕湿信纸,草草就着衣袖,狠狠拭去了那滴眼泪。
而后,他的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急迫地看了下去。
果然宿游只写了这一句,接下来的笔迹又是容月的了。
但依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
“这些都是你阿爹非要写在最上面的内容,这人真是死了都不安生,是不是?”
容月语气很平和,无一厉色,还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这份信像是镜花水月,触之即灭,稍纵即逝一样。
明明全是好话,宿子年却不敢看,捂着疯狂颤动的胸口,满目茫然地望向窗外。
窗外不知何时早已冬雷震震,闪电撕破云雾,震慑人间。原来这是电闪雷鸣,不是心跳吗?
然后,风雨大作。
琉璃窗上布满了凄凉泪痕。
原来,他也早已泪流满面。
缓了又缓,一忍再忍,他又读了下去。
白纸黑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只见信里写道:
”我们阿年如今也长到十来岁了吧?应当是个俊俏的小公子了,毕竟你娘我天姿国色。”
”此时距离在鸢姐那看第一封信,已经过了多久啦?是不是最想娘亲呢?我就晓得阿年最想我了。”
“阿年,要岁岁平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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