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这些人十分清楚他们占据在什么样的道德高地，他们明白他们占据着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天险，道德舆论会首先导向他们，站在他们这边，因此他们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他们瞄准了女性在意的尊严和面皮，以女性之剑攻女性之身。他们甚至没有动用他们真正的优势。不，或许他们真正的厉害之处是让女性与女性相争，使她们分离成一盘散沙，不再有任何的凝聚力，女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养成雌竞的意识，形成以取得男性的喜爱为价值的价值观。如此毒辣。老师的脸上闪过了落寞的神色，但她很快又坚毅了起来，她重新将笑容挂上脸颊，她说，但是你们一定要坚信自己感官的准确性和灵敏性，察觉到被冒犯要赶紧逃离，永远不要质疑自己是错误的，错误的是别人。受害者不应该为做错事的人承担罪责，更不能为他们分担忧虑和恐惧。人为什么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还非要去侵犯、凌辱他人呢？
自然给予了母亲生育的权利，但是请记住这是权利，而非被强制要求的事情。女性虽然力气弱小，但站在生物链的一环，始终拥有属于她们自身的尊严和意愿，是女性的权利，是自由，是爱本身，是所有美好一切的开端……而不是被束缚，痛苦和死亡。人类已走过了漫长的画卷，能够将野兽和人区别开的是人懂得谦让和尊重，而非独占；能够将野蛮与文明区别开的是人懂得给予，而非掠夺。
受我当时狭窄眼界和浅薄的知识，我并不能理解，也不能思考到以上这些，我只是下意识的感受到了我的委屈和愤怒。我甚至开始质疑起了我的信仰，我的自然母亲。我不禁质问她:母亲，这实在不是一件公平的事，一个男性毁掉一个女性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坏的念头，比如路过一条暗黑小巷陡然而起的恶意，而身为女性，拼尽全身力气调动所有才智，只是为了抵挡一个小小的及时发生的，甚至对他们而言微不足道的恶意。母亲，既然他们早已不再将君子之道，绅士之礼当做存养，你何以仍给予他们如此大的权利和优势，将他们娇惯的蛮横嚣张，霸道独断。母亲，其实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母亲，我不想这样活着，不想只活在侥幸中，不想只活在别人高抬贵手的怜悯里，母亲，这让人恐惧，人不该这样活着。曾几何时，罪恶与内疚的铁块压在我和齐韵妮的肩膀，我们以为是自己做错了才会被如此对待，自责与自卑的沼泽终日在我们俩的头顶笼罩，我们认为自己肮脏邪恶，是连魔鬼都不愿意靠近的生物，可明明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这样小。一定要是完美受害人吗？一定要事情发生了才懂得补救吗？在这种事情上，仿佛从来都没有未雨绸缪。我的面皮平静，灵魂在思想的疆域里大声嘶吼，母亲，我有时简直要怀疑男人和女人是否有不同的欲望息壤构成，玄玉神婆说如果不尊重女性的话，他们来生就再也做不了人了，因为孩子和母亲是双向选择，女性就是妈妈，是将婴儿带到世界上的人，如果总是肆意妄为，以后就没有妈妈愿意生下他们了，这也是为什么没有德行的会被叫做畜生，因为他们真的做不了人了。我知道单方面宣传一方的苦难未免显得偏激，母亲，或许你会说世间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多结果的酿成往往是多方面的结果，如同真理的反面仍是真理，伤害的反面也不全是平静，伤害的反面也许还是伤害，男性与女性站在双面尖刀的两边，互相看着鲜血染透胸膛。谁也不能把这只尖刀拿出来，两股怨恨之气相互碰撞就是不肯融合到一起。母亲，然而我已感到厌烦，我已经不想听玄玉神婆说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个小点，去知去行任何东西都要思索着这个小点，同样的，对于齐韵妮神父那套你应该睁开你真正眼睛的说辞，我也同样厌倦。母亲，我只想让你告诉我，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和结果。我欲置身清幽山谷听回音，然四周一片寂静无声，是连回声都没有的虚无空旷，我的自然母亲没有回答我，我的信仰没有回答我。没关系，我早就知道，越简单的问题回答起来越困难。
在齐韵妮死去的第五年，我再次见到了这个男人，我知晓了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多年的苦熬使他变成了一个看起来事业有成的酒店经理，时间从他的身躯上碾过，带走了他茂密的头发，稀疏的头帘被头油打理的根根发亮，却依然遮挡不住有些光滑的头顶。他的肚子鼓起，走起路来像只鸭子一样左摇右晃，我从他的肩膀旁擦肩而过，他的嘴巴在他的酒槽鼻下依旧微笑着，和当年他躺在地上的微笑一模一样，他完全没有认出我，或许甚至不会记得那个下午，不会记得他对两个小女孩出过什么样的行为，以及他的行为对两个小女孩造成了多长时间的阴影。他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穿过人群时一副精英模样，单只看他的模样，他的行为做派，根本不会想到他的内心有多么龌龊。这是随处可见的事情，好人和坏人在外观上往往没什么分别，他们永远那么心安理得，平静的外表下掩盖着他燥动的心，如同泥土掩盖化石，化石落陷在泥土，而地表覆盖满了绿草和鲜花。绿草和鲜花太过美丽了，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也不会有人质疑这样美好的景物下埋没着失去皮毛的，尖锐冷硬的骨骼。男人还有一个身份——战争狂。
酒店经理曾经不是一位酒店经理，他叫赵明权，他曾经是一位信心饱满的小公务员，成为刘邦，朱元璋那样雄才大略的人是他的理想，他甚至在脑海里构建了一整套世外桃源的构想。在那个构想里他是一位贤明的君王，这很容易猜测，因为所有内心怀揣政治版图的人都有一样的想象。也许这是在人性中应当值得庆贺的特点，只要有足够的机会，大部分人还是想要拼尽自身的力气去惠及他人，泽被后世，无奈现实的沟壑怪石嶙峋，赵明权在沟壑里被碰撞的鼻青脸肿，他的决心和勇气在日复一日如雪花无尽飘落的公文和同事间的溜须拍马中被搓磨的消失殆尽。人人都喜欢抬头仰望漫天繁星，如果畅游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大概就能和星星混淆在一起，一样闪亮。
有一次我和齐韵妮发现，城南牌坊在下午6点时会被夕阳映照的特别美，于是相约去拍照，意图将自己长大的痕迹镌刻到相册中，女孩子拍起照来总是爱调整各种角度，相机的各种参数。齐韵妮手捧渔夫帽，我因为沉迷于给他拍照，差点被撵入汽车轮胎下，当时我太过专心，脑海中只有齐韵妮和手机像素参数，再也没有其他的神思去留意其他事物，因为这件事，齐韵妮被吓得不轻。她用手捂着胸口心有余悸的抚顺了好久。我想，赵明权也是这样，他一心只扑在美好的构想上，没有分出一点多余的精力来验证现实的世界。基层群众的事物繁忙而杂乱，只有赵明权亲自去做了，才明白一切与想象的完全不同，民众有着千奇百怪的问题，民众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解。这很好理解，那些劳苦大众面朝黄土背朝天，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汗水艰难通关，闯到了如今岁月几十年他们信奉的经验带给他们喜怒哀乐，使他们跌倒又爬起，那些东西，那些过往岁月全部都有着沉甸甸的重量，如果可以三言两语就被劝解，未免显得人的一切过往都过于轻飘，然而没有人走过的任何一条路是轻飘的。每一条路途都埋藏着汗水和种种不能为外人道的辛酸，对于赵明权而言，他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磨合自己的思想，以使其和所有人的思想和满对接，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它常常使赵明权灰心丧气，赵明权无数次的感到挫败，他愤懑自己为何不拥有一双可以看透一切表象的眼睛。谁在说谎？谁没有说谎？谁在阿谀奉承？谁在恶意反讽？他懊悔自己一次一次所犯的错误，所跌进的深坑。一切都暗无天日。直到他真正踏到一条路的伊始，他才明白现实与愿景的距离，不是简单的跨越几座山峰，而是长无尽头的竖直天梯。渐渐的，当群众握住他的手哭诉苦难时，他悚然发现他下意识的反应竟然不是苦难的内容，而是苦难外的全部。握住他手的指甲里塞满了黑泥，黝黑的面庞，焦黄的门牙，以及一开口一闭气的韭菜盒子味儿，但是他毫无办法。一开始踏入职场的意气风发，他明白自己已经永远的失去。他站在天梯下，遥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天梯，他原先一直以为矛盾总是清晰明白的，然而当他亲手触碰矛盾时，他才发现，这大错特错。实际上，更多的时候不是强的矛盾与弱的矛盾比拼，而是弱的矛盾与更弱的矛盾在较量。矛盾从来都不是泾渭分明，而是如同滴入白水中的墨水一样难解难分，辛辛苦苦努力构筑一个家庭的人与无法生活家徒四壁没有劳动力的人，他们的利益重合又分离，令人无从下手。我们常常片面的以为残忍就是冷漠，不屑，恶毒，嘲讽，这些更容易看到的东西，还有些东西我们不曾言明，有时残忍的范畴还应该再扩宽一些，适当加上不作为，旁观，无视，对痛苦的不在意，对苦难的无知，以及高高挂起的自以为是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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