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冠盖如云的容国王都,奚阳城中从来不缺游乐之所。这些温柔乡里最得贵人们青眼的一处,唤作小瑶池。
外边的人看来,这小瑶池虽比不上九天之上的真瑶池,却亦是个鲜花着锦的光艳所在。难入其门的凡夫俗子,若能逮着狭隙迷迷地窥上一眼,也足令销魂了。
外面的人看里面,总是隔雾看花,唯见其秾艳。
里面的人看里面,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红药便是“里面的人”。
白日已尽,她春睡方醒。欢场里的姑娘们,昼夜全是颠倒的,天黑时头晕脑涨地爬起来,拖着虚软无力的身子懒懒地梳妆。客人渐渐聚集,大堂里开始热闹,她们的精神就在嘈杂中兴奋起来,喝酒、弹唱、说笑,人家从她们身上寻乐,她们也情不自禁地迷醉。通宵闹腾过去,蜡烛烧完,精力也枯竭了,客人陆续离开,她们才疲惫不堪地回自己屋里补觉,睡他个昏天黑地,直到夜幕再临。
比起一般的秦楼楚馆,小瑶池又不太一样。它是贵人们闲暇时候宴饮、会宾、交朋的地方,白天也是闲不得的。所以姑娘们便格外辛苦些,不得不轮换值守日夜。
红药今日恰好轮上夜场。
窗子外面明光晃晃,看样子是在掌灯。她洗了把脸,坐在菱花镜前撑着头晕了会儿神,摸了把梳子慢慢开始梳头。
走廊上陡然传来刺耳的哭声,夹杂着粗暴的喝骂。红药知道,这又是一个新买进来的嫩雏儿,正在鸨母和龟奴的“管教”下,演绎杜鹃啼血。
她费力地梳弄着一团打结的头发,细眉紧蹙,耳听着那越来越大的声音,烦躁更盛。
“咚”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她房门上。
红药被这一响吓了一跳,随即火气冒上来,“啪”地扔下梳子,气冲冲走过去一把拉开房门。
紧紧贴靠在门板上的女孩子没想到房门会突然打开,一下子没控稳身体整个人倒了进去。红药不及防范,被她压得滚倒在地。
“你……”
“对……对不起……”女孩子眼睛通红,噙着泪花,满脸啼痕,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地挤出几个字。
红药原本生气,见她长发散乱,衣衫破碎,从头到脚散发着哀凄,忽然又没了骂她的心情。
龟奴手提皮鞭竹篾跟着跳了进来,冲那女孩劈头就是一鞭子:“赔钱货!还不快滚起来!”
红药回头瞪住他,刚刚没发出来的火气猛然对着他爆发了。
“谁许你进来的?”
龟奴一愣。
“我让你进来了?”她的嗓门既尖又厉,发起火来,如同细针灌耳,“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哎哟我的姑娘!”鸨母一身绫罗,插珠戴凤,挂着笑脸走了进来,“谁又招惹你了?”
红药拍拍裙摆站起来,一指那龟奴:“他的脚踩脏了我的地,还差点把鞭子甩我手上,你瞧,我是不是该叫他滚出去?”
她的容貌并非极品,性格也不算温顺,唯独弹得一手好琵琶,甚至还能表演反弹绝技。来小瑶池的客人们非富即贵,对美貌女子未必新鲜,却有不少喜欢附庸风雅的,对于能诗擅文、身怀奇技的美人格外另眼相待,出手阔绰的时候,一掷千金也不在话下。
鸨母一听鞭子差点甩她手上,立时摆出脸色,对着龟奴脑门上一指头戳下去:“瞧你笨得!办事这么马虎!伤着姑娘怎么办?还不快退到外边去!”
龟奴不敢吭声,低着头斜斜瞄了红药一眼,依言退了出去。
鸨母换回脸色,呵呵笑着:“姑娘,高兴了吧?”晃着腰肢上前,准备亲自提走那女孩。
女孩吓得直往红药身后躲,嘴里不住地喃喃:“姐姐……救我……”
红药没说话,只是在鸨母即将捉到人的时候,身体下意识地侧了侧,挡住了鸨母的手。
鸨母看她一眼。
“姑娘,这是甚意思?”
红药皱了皱眉,她不晓得该怎么说。大多数姑娘刚进来都有这一遭,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然而知道归知道,听到归听到,现下遇见这个稚气未脱的女孩揪着她衣服可怜巴巴地求救,她还是没法狠心将她扯开。
“没什么意思。”她硬邦邦地道,“就是看着她乖,脾气合我的胃口,想留着她侍候,不成么?”
鸨母抱起胳膊,皮笑肉不笑地瞅着她:“姑娘这就没道理了。要觉得寂寞,馆子里有的是姐妹陪你;要想人伺候,里里外外也不缺丫头。不是妈妈不疼你,就怕起了这个头,往后个个都来讨便宜,那我这小瑶池还开不开了?”
红药细眉一飞,咬着嘴唇笑:“关张更好!”
“你!”鸨母变了面孔,这下连装出来的笑容都彻底消尽,露出了阴狠相:“姑娘,别学着恃宠而骄。要不是为你那双手,老娘早把你扫进坟堆里了!”
红药背脊一颤,脸色瞬间白了白。片刻镇定下来,她垂下脸,望了望自己细腻光洁的手,点头笑道:“我也知道妈妈喜欢这双手,我也不教你为难,我现在就把它送给你,你放心扫我进坟堆可好?”说罢一个旋身,不管不顾地扑到桌前,操起盘子里的水果刀猛朝左手剁了下去。
鸨母一声惊叫,飞身冲上去死死将她搂住,涕泗横飞,拼命掰她的手,生恐这不知轻重的姑娘损了自家摇钱树,又是哭又是骂,真如撞着亲女儿寻短见一般。
“都依你!都依你还不成吗?!那倒霉丫头你爱留就留着罢,好好的又犯什么病!”她一面说,一面骂待在外边的龟奴:“死人呐!还不快进来帮老娘!”
红药头一扭:“不许进来!”
“行行不进来……”鸨母没柰何,“你先松手,有话好说!刀放下!放下啊!”
红药眼睫不眨地盯着她,僵持这么久,胳膊开始发酸,一个没留神,被鸨母使劲一扯,意图抢刀。那一扯用力极大,红药只觉臂弯里一痛,战栗感直蹿进神经,她痛呼出声,恨恨回头瞪了鸨母一眼,拼着余力胡乱将刀子丢向她。
自然没丢中。脆声落地,掉在了角落里。
鸨母大松一口气,颤着脚走到门口,不停地用手帕揩拭着脖子上的汗汁。
“妈妈!”一名丫鬟恰好找过来,一见她模样顿时唬了一跳,竟忘了后边的话。
“什么事?”鸨母不耐烦。
“哦,那个……周大人带着贵客来了!”
鸨母愣了愣。
“哎呀!都在这瞎耽搁了!差点忘了要紧事!快!带路!”
女孩瞅着空掉的门外,又转头望了望靠着桌腿半躺在地上的红药,想了片刻,畏怯地爬了过去。
“谢……谢谢……”
红药偏过脸,吐出一口血沫。她方才被老鸨死拽着没伤到手,却因赌气赌得太狠,不小心把嘴里咬破了一块。
她咬牙揉捏了一下发疼的臂弯,抬脸看看女孩,见她眼里饱含感激,估计是以为自己为了保护她才发疯拼命,不禁有点好笑。
她没有过多解释,举起左手替女孩拨弄了一下头发:“我叫红药,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乖巧地蹲在她身边,回报了她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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