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也有我的私心。”
沈含月稳稳继续往下接着道，“实在不妨与四妹妹透个底，我与秋姨娘，着实算得上是有些旧怨的。三房这么些年吵吵闹闹的过来，我与怀朗不是没有过难熬的时候。”
沈定这个人说得好听是志向高远，说难听些便是撒手掌柜只顾自己。不要提妻妾儿女，就连自己老娘也不见得有多孝敬，后宅吃亏拌个嘴的小事儿，他从不曾放在心上过。
私底下怎么亏损他都不在乎，他只要事情不闹大，县伯府明面上还是和气一团。不止沈定，这府上个个主子都是这么想。尚且年幼的沈含月带着懵懵懂懂的沈怀朗，渐渐学会了什么也不说，也只能什么都不说。
沈韶侧头装听不到，占了便宜的人这时候没法接话。
沈含月故意停了停才道，“现在来翻旧账也是有些没意思，可我近来听了些闲言碎语，叫我心里不安生呀。”
沈韶臭着脸不情不愿问她，“什么闲言碎语。”
沈含月细细打量着沈韶的脸色，“我听闻，秋姨娘与我母亲，从前好似有些龃龉呢。”
妻妾之间哪能一直和和睦睦的，这话其实并没什么打紧，可沈韶偏偏却猛地转回头，脸绷得很紧，“你从哪听说的？”
沈含月轻笑一声，“我不过随口一提，妹妹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你也听说过这些陈年旧事？”
沈韶嘴硬道，“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我没有听过。你也莫要随意就相信了，保不准就是编排来故意诓骗你的。”
沈韶心烦意乱，再一次想起秋妙淑提到主母难产时的神情。
那不像是清白不知情的模样。
沈韶藏在袖中的指尖早已冰凉，可她面上还是硬气得很，“你今日来此就为了这一番胡言乱语？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回去吧，早知道了你一肚子没半滴好水。”
沈含月叹气道，“我分明是在提醒你。秋姨娘此人呢，做妾室不大安分，做母亲，实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够格，做庶母更是一塌糊涂。”
沈含月平心静气对沈韶问道，“你确定要将这一辈子的大事，交到她手上？”
沈韶手指蜷紧，要听阿娘的吗？都说做父母的总不会害孩子，可她的阿娘…
沈含月又沉沉压上个筹码，“十根手指伸出来尚有长短，更遑论对人。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信姨娘对你和沈昭都是真心疼爱，可谁是手心，谁又是手背？”
沈韶闷声道，“我不想嫁他，我不想…不想嫁去那么远。”
沈含月巴不得沈昭与沈韶同秋妙淑闹起来，她想要秋姨娘为她母亲偿命，可沈韶与沈昭毕竟是县伯府的儿女，沈昭入国子监，沈韶也要嫁人，他们都不是不知事的幼童。他二人若铁了心给秋妙淑求情，沈含月不敢保证县伯府是否会为了面子好看，而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沈含月便贴心给她指了条路，“虽说女子婚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咱们府上头还有位老太太坐镇呢。”
沈韶便凉凉扫了她一眼，“你是要我阿娘同祖母去打擂台？”
沈含月面上十足十地无辜，“四妹妹这话可真是冤枉我了，你若是贸贸然到父亲书房，没头没尾提什么不愿嫁安东都护，父亲定然要斥责与你。可祖母不一样呀，你到祖母跟前哭一场，少不得祖母要觉得秋姨娘胡闹，随意就定下府中女儿的亲事。”
不论沈含月是否有坏心眼子，这话说得倒确实实诚。
沈韶便气不顺地冷哼一声，“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承你的情，你也是故意来与我作筏子的。”
沈含月丝毫不动气，“我见秋姨娘焦头烂额心里便舒坦，你就当我想给她找点麻烦吧。”
沈韶擦擦面上眼泪，也不顾沈含月前脚刚走，起身坚决道，“同我去懿祥斋。”
子菱急得也快哭了，“三姑娘打小便和姑娘您不对付，她叫您去找老太太，这能行吗。”
沈韶鼻子一酸，眼圈又红了，“不能行又能如何，找得出一个肯替我出主意的人吗？不行，我便求到祖母可怜我。”
沈含月本该觉得畅快的，可她与沈韶说了这半晌的话，心里也莫名烦了几分。
银珠察觉出她心情不好，蹦出来句很伶俐的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非是旁人三言两语便可改变的，姑娘不必思虑太多。”
沈含月很是惊奇，“怎的突然这般老气横秋的。”
十一月的夜风就已冷得刮人脸，银珠拢了拢领子瓮声瓮气道，“奴婢知道，姑娘是见四姑娘今日这般心里不好受。可姑娘今日这些话也并非随口胡诌，四姑娘将将要及笄的年纪，便是下定成亲折腾上两年，也不过十八。那什么都护都多大了，都能做四姑娘的爹了，嫡子女两个，庶出子女有多少还未可知，秋姨娘说这是好亲，好在哪？”
沈含月慢慢在廊下走着，“以秋妙淑来看自然是好亲，安东都护为正三品，手上是统管一方的实权，虽不在上京，可银钱地位都不缺。沈韶嫁过去是正头娘子，要什么没有？”
银珠嘁了一声，“这话连我都唬不住，房中妾室不说，公婆妯娌一大家子人都够头疼的，且这男人官位高岁数又大，想欺负个小姑娘还不是随手的事，有苦都没处去说。”
沈含月停下蹙眉问银珠，“我是不是有些太坏了。”
自重生以来，沈含月眉眼间难得有了几分茫然。她想要的太多了，她想要自己和弟弟都平安活下去，想掺和夺嫡，想要为母亲报仇，她是不是有些太贪心了。
在停下的这一个瞬间，她好像又重新变回从前那个瑟缩求生的小姑娘。
银珠看得心疼了，上前急急道，“这算什么坏呢，咱们这县伯府中的人，哪个不是满心满眼地只顾自己。姑娘，您是这些日子太劳心，着相了。”
沈含月慢慢动了动冻僵的手，“坏也没办法，坏也要做。”
上辈子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可她好得太窝囊了，还不如坏一点。
“银珠，我觉得我母亲应当过得也不容易。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但我觉着，母亲在这里生活的时候，一定也不开心。我想…”
沈含月也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大约是想要了结母亲这段因果。
沈含月再抬起头，神色一如往常，“我觉得母亲过得辛苦，我想让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想叫她与县伯府的这些人再有瓜葛了。”
*****
沈韶进了屋便开始哭，誓要将这屋顶都给哭塌。
老太太只阴着脸不说话，元妈妈瞧了半天，老太太愣是眼神都没给一个。元妈妈无法，硬着头皮上前要将人给扶起来。
“四姑娘，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老太太这饭还没来得及用呢，您这…”
沈韶抬起脸恨恨道，“我不起，我就要求祖母为我做主，姨娘是想卖了我得银子，我怎么能不哭！”
老太太将筷子拍回桌子上，低叱她一声，“那你便在门口一个劲地哭哭啼啼，姨娘要给你说亲？她算个什么东西，老祖宗还在这坐着，这个家里哪里能轮得到她做主！”
说完心烦一转头，“都撤下去吧。”
元妈妈小心劝道，“今晚这菜色都是特意安排了厨房送过来的，您年纪大了，哪能不吃饭呢。”
老太太顶着一脑门官司，实在吃不下去，“这还吃什么了，我还能吃得进吗。沈韶，起来说。”
沈韶吸吸鼻子，丧眉搭眼蔫蔫应了，“是，多谢祖母。”
老太太实在见不得这幅倒运模样，忍了又忍还是气不过开口训人，“有事便说事，拉个脸是给谁看。实在不是我看不上姨娘教养，你看看养出来这个性子，早说了叫沈定娶个正头夫人，就是不听，现在好了！”
元妈妈暗暗叹气，这可是正触上霉头了。
沈韶有求于人，也不敢开口打断，只得眼巴巴地在这听老太太发火。
“先头月丫头来我这哭过一场，你那姨娘就没挨个消停，三天两头地惹是非。前些日子推推拉拉地不肯交对牌，我就知道里头有猫腻，如今一看真是个有心思的，偷主母嫁妆养娘家！”
老太太越说越气，心里头怄得不行，“韶丫头，不是我瞧不上市井人家。可你姨娘那是什么娘家人，赌钱，狎妓，喝花酒，那是一样都不落啊！这些年我说了多少次，不许她和娘家来往，她明面上好好答应我了，转头就去送钱！”
老太太猛地停下连连咳嗽，吓得元妈妈又是送水又是顺背，“老太太，您是有年纪的人，可不能动这么大的气啊。”
元妈妈给沈韶使眼色，沈韶这才不情不愿开口回圜，“姨娘兴许也是有苦衷吧。”
老太太差点一口气又上不来，“她能有什么苦衷？”
“是啊。”沈韶也不哭了，黝黑的瞳仁明晃晃写着不忿，“她有什么样的苦衷，能用女儿婚事换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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