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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清晨七点，天色阴沉，雨水未歇。
虞聆歌被生物钟唤醒，手表秒针刚好跳过数字12，精密的齿轮在透明水晶表盘下律动，反射着冷冰冰的光芒。
这是他近十年来第一次通宵无梦的一觉，没有畸形的怪物，也没有血腥的场景，短短五个小时的补眠，梦境黑沉舒适、如沐春风。
虞聆歌已经快不记得一觉睡到天亮的滋味，坐在床上怔忪片刻，脑海里整理着昨天发生的一切，稍微琢磨出了一点儿信息。
“缝隙”和他的噩梦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猜测，曾经梦见过的那些死者实际上是“缝隙”的玩家，他们在梦境中经历的一切，被他当做梦魇画成漫画故事，现如今，他也成为了游戏的参与者。
所以，并非噩梦消失，而是他进入了噩梦。
是跌落“缝隙”前，那道诡异的吟诵声中所提到的——“神的梦境”。
虞聆歌想起许多怪谈神话中，远古的邪神利用梦境呼唤信徒释放自由，少部分艺术家和诗人因为精神高度敏感而承受着超出认知范围的幻觉，逐渐陷入谵妄，成为人们口中的异教疯子，终其一生都在追逐宇宙深处足以颠覆世界的秘密。
——一股难以言说的吸引力砰地撞上虞聆歌心头，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迈向深渊，但又不可控地被强烈的好奇心和玄妙的宿命感所驱使，堪称疯狂的念头在心底悄然萌生。
想要知道这个怪诞的缝隙世界中栖息着的，究竟是神明还是怪物。
想要了解在长达十年的梦魇里，那束诡谲的目光背后究竟藏匿了什么东西。
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个纤细的人影偷摸摸凑到窗纸前，小声问：“虞聆歌，你醒了吗？管家说待会儿在正屋用早饭……”
虞聆歌戴上眼镜，闭眼隐去眼底细碎的光彩，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醒了，稍等。”
.
穿戴整齐，虞聆歌拎着盆和水壶出门，用了大半壶水将铜盆洗了三遍，才皱着眉非常勉强地开始洗漱。
乔文瑞双手拢在脑袋后梳马尾，嘴里叼着皮筋，含糊地哼哼：“你有洁癖啊虞老师。”虞聆歌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等同于高中班主任了。
“稍微有点儿。”虞聆歌擦干手上的水渍，昨晚手背被烫伤的皮肤已经看不出痕迹，光洁如初。
乔文瑞歪头盯着被擦得锃光瓦亮的盆底，心说这洁癖程度可能不是稍微有点儿。
虞聆歌挽起单薄的袖口，整齐地叠成两厘米宽卷在肘部，昨日的混乱在他身上见不着一点儿影子，衣角利落平整，连扎进裤腰的褶皱都排列有序，起身时衣料绷紧勾出一段细窄有力的腰线。
乔文瑞心里再次嘀咕，可能还有强迫症和体感温度失调症。作为一个妙龄少女，她已经被风吹得丝毫不顾形象，扒拉房间衣柜里碎花大袖袄穿上了，虞聆歌竟然还能裸着小臂。乔文瑞看着都凉飕飕的，立马移开了视线。
天气冷得宛若深秋，庭院中的断头树在风雨中飘摇，白花花的布条黏在枝干上，像覆盖了一层霉菌。雨水有了渐大的趋势，走廊外雾蒙蒙的，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灰气。
玩家们陆续起床收拾完毕，不约而同聚集在廊下，几乎都被昨晚的凶案搞得萎靡不振，整晚都没怎么安稳睡过，眼袋青黑哈欠连天。
周承脸色阴沉地将下巴埋在夹克衫里，拉链拉到了顶，一头黄毛在风中吹成飞散的稻草。他跟在郑久毅身后，虽然仍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行为举止倒是老实了许多。
虞聆歌从他身边走过，周承像没看见他，耸肩埋头往旁边躲了躲，避鬼似的隔开至少一尺的距离。
这是被郑久毅教训了？虞聆歌微微扬眉，抬头对上郑久毅沉稳的目光，中年人冲他颔首，他也礼貌性回了个微笑。
正屋内，唐管家早已等候多时，安静地站在屏风前，蹙起的眉心间始终带着淡淡忧郁，像一具苍白的尸体。
虞聆歌特别注意着他的眼睛，两颗眼珠无机质玻璃般生硬死寂，却没再带来前几次那种微妙的不适感。
唐管家打完招呼后没有多言，甚至连昨晚发生的事情都不打算解释一番，一顿早饭在诡异而和谐的气氛里结束。
饭后管家要离开，郑久毅叫住了他：“唐管家，今天我们可以去后院看看了吗？”
唐管家扭过脑袋，就像刚刚才上好发条，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稍显顾虑的假笑。
“虽然是个无比失礼的请求。”男人垂下睫毛，阴阳怪气又毕恭毕敬地回答，“但作为管家我没有权力阻止受邀而来的尊贵的客人，只是，希望客人们牢记几点家里的规矩。”
虞聆歌正低头用纸巾仔细清理手指沾上的油渍，闻言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第一，后面的院子和东边的庖屋可供各位尽情参观，但请勿进入夫人所在的西屋，夫人身体长期不适，偶尔……会有强烈的攻击性。”
“第二，请给我逝世的雇主一些体面，他的遗体在里屋卧房内安息，各位务必不要打扰他的安眠。”
“第三，请牢记这里的作息时间，在凌晨两点至六点这段时间内，不要离开各自的房门。大宅年久失修，夜间可能有奇怪的响声，就算听见也尽量不要出门。”
“奇怪的响声——”虞聆歌抬眸，“是宁家的少爷小姐？昨晚你说不要吵醒他们……”
“什么少爷小姐，客人说笑了。”管家突然打断，疑惑地偏着头说，“先生和夫人尚未有子嗣，府中没有小辈。”
众人脸色乍变，昨晚明明是管家以“不要吵醒少爷小姐”为由警告他们回房，怎么过了一夜就突然变了卦。
可管家并未给解释，或者根本就不想解释，微微俯身：“请客人自便，白日有家中杂事要处理，恕不能奉陪。”说罢雾一般退去，很快就消失在阴森的走廊尽头。
唰——
像天穹猝然掀开序幕，蓄积已久的暴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向屋脊，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除了雨声听不清任何响动。
相反屋内却一片死寂，因为唐管家那一番与昨夜截然不同的说辞陷入僵持，好几分钟都没有一个人开口。
周承最先沉不住气，向郑久毅耳边低语两句，起身去外面抽烟。
虞聆歌目送他背影没入走廊，忽然眯起眼睛，在对方皱巴巴的夹克衫衣领被风吹开到周承重新拉上拉链这段极短的空隙内，瞥见了他后颈上一丝一丝的红印。
——像是指甲反复抓挠出来的痕迹。
周承站在走廊下吹冷风，叼着烟抱着胳膊，无声地骂了两句脏话。
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运气好随了个难度极低的梦境，却遇上这么个破天气，后背和脖子上密密麻麻的湿疹让他几乎彻夜难眠。加上姓虞那小子频频招惹，他露了不少怯，郑久毅对他意见很大，要是这个梦境的评分不高，郑久毅不会愿意继续带他，他预备士兵的位置也会被人撸下去，下面还有无数玩家盯着，再爬起来就难得很——
猩红的火点在雨雾中变亮，周承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白烟。
他的天赋只能算中等偏上，在“缝隙”成千上万的玩家中丝毫不拔尖，好不容易靠着高频率进入低端梦境爬到这个位置，眼看着有机会登上“棋盘”，决不能让那个姓虞的新手抢占先机，六个线索任务至少得攥紧两个在自己手里才有机会拿到b以上的评分。
周承眼中闪过一道暗光，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小子解决就好了……
阴冷的风裹着雨水呼啸而过，碎冰点子般打在周承脸上，他不禁皱着眉退后两步，一手夹着烟，一手把头发上的水珠哗哗往下拍。
恍惚间瞥见远处有道影子压住了余光，再抬头时整个人猛地一僵，全身上下宛若坠入冰窖，鸡皮疙瘩沿着头皮冲到后背，冷汗唰地淌下额角。
——一个女人抱着襁褓站在对面的廊下，大雨模糊了对方的面部，看起来惨白一片，像没有五官。
可周承隐约觉得，那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那古怪的目光将他钉死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他没有坚持多久，腿脚软得像面条，在某个瞬间猝然泄力，抽倒在地，发出沉闷地一声咚响。
“鬼——鬼啊！”凄厉的嘶吼划破雨幕。
众人夺门而出，见周承呆呆地坐在地上，目光追随他面对的方向而去，隔着屋檐下淅淅沥沥垂落的水帘，远处是粉墙黛瓦的一面影壁，别说鬼了，就连人影都没一个。
虞聆歌抽空低头，居高临下地瞥了眼周承，这人格外狼狈，发丝夸张悚然炸开，面孔苍白而扭曲，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钻出，连烟烫到手指也没反应。
郑久毅提着周承的后背衣服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锐利的眼睛巡视周遭，侧过头同虞聆歌对视。
虞聆歌轻轻摇头。
什么都没有。
“你看到什么了？”郑久毅拍了拍周承的肩膀，年轻人猛地一抖，眼珠狠狠颤动，花了好久才聚焦起来，像是被吓掉了魂。
“鬼……”周承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这个词，下一秒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握住郑久毅的小臂，“毅叔，真的有鬼，这里有鬼！我看见了！抱着婴儿的女鬼！她刚刚就在对面，忽然就不见了！但我敢确定，我敢确定我真的看见了……”
周承反反复复地、甚至有些神经质地强调他亲眼所见，好像很怕郑久毅不相信自己，又像是在为刚刚狼狈的姿态挽尊。
“什么样的女鬼？衣服什么样式什么颜色？头发是散开的还是盘起的？看清长相了吗？你说她抱着婴儿，婴儿是什么样的？活的死的？”虞聆歌盯着周承的眼睛，一连串问题冰雹似的砸在他脸上。
周承迟钝地开口：“……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怎么看清，只记得她穿着青色的衣服，也可能是裙子，怀里抱着大红色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就站在墙那个位置——”
“周承。”郑久毅严肃地喊了他的名字，“这是1级梦境。”
周承盯着郑久毅的眼珠颤了颤，整个人猛地回了神：“啊是，是1级，只有1级而已，不会有鬼……”
他叨叨着，抬起胳膊擦了擦鼻尖的冷汗，仍有些惊魂未定，身体却放松了很多。
“1级梦没有鬼？”虞聆歌敏感地问。
郑久毅：“不，任何灵异梦境都可能出现鬼怪，但1级梦里，鬼只在玩家触犯禁忌时才会出现。”
“禁忌？”
“这个你放心。”郑久毅笑了笑，“1级梦触犯鬼神的条件较为苛刻，一般来说不作死都不会死。”
虞聆歌回顾昨天白天做的一切，微微眯起眼睛。
既然没有犯禁忌的话，那昨天掐他脖子的不是鬼了？
“各位——”乔文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指紧紧抓在正屋门框上，纤细的骨节用力泛白，忐忑不安道，“屋里的纸扎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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