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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霆紧紧地攥住宁远的右手，生怕下一瞬间她就会凭空蒸发。宁远垂下眼眸，任凭胤霆的骨结摩挲她的指尖。
气氛陷入沉寂，胤霆忐忑不安地凝视着宁远，更漏正一点点往下渗着流沙，晓雾将歇，天色将白，远处传来几声晨鸟的呼唤，胤霆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跳动的声音正越发清晰。
半晌，宁远抬起头来，冲胤霆粲然一笑：
“原来是这样。”
顿了顿，她轻轻回握住胤霆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原谅你了。”宁远慢慢地说。
“——原谅你了，阿霆。”
胤霆愣了一下，随即，那双素来深沉的眸子上竟染上了某种狂喜。他将宁远圈在怀中，用手掌缠着她乌发，不可置信地一遍遍问道：
“阿远，阿远，你说得可是真的？”
宁远明媚地笑起来：“是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可是要当君子的人，自然不会说谎。”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笑起来，如同一汪清泉中的小船。
胤霆再也按耐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的眼睛。
远处，天色已白。
在这个寂静的清晨，两人重归于好。
第二日，因为误会解开，宁远只觉得心情舒畅、浑身轻松。她一早便从床榻上爬起来，穿上一件轻快的明黄色的短衫，坐在阳光下吃糕点，以及给风信子浇水。走在前往后宫的路上，宁远热情洋溢地和每个路过的人打着招呼。
明明前几日宁宁脸色苍白、思虑过度，如今却神采焕发，烨然如神人也。
大家都惊讶地回应着她的微笑，眸中透露着浓浓的不解。
宁远却觉得，世间的一切仿佛从未这么美好过。
误会解除，她对余娇娇的敌意也就消失了大半。
可，她也不由自主地好奇起来，余娇娇的颇负曲折的、传奇的人生经历。宁远和她不同，宁远自幼生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获得了较好的声誉、良好的名声，可同时也失去了后宫娘娘们嘴里那个宝贵的“自由”。
宁远没办法想象余娇娇的生活，就像一条湖水里的鱼，是没办法想象整天在树上荡来荡去的猴子的。
宁远来到了余娇娇居住的地方。
余娇娇是跟着胤霆进宫的，她身份特殊，既不是奴役仆从，又不是皇上的妃子，宗人府和后宫都住不得，胤霆便干脆将她安排进了宫中一处独门独户，曾经堆放典籍的小书院居住。宫里的人都传，皇上对这位身份神秘的女子十分痴迷，不然怎么会专门开辟一个地方给她住？这不是金屋藏娇还能是什么？
可至少，宁远知道了，事实不是这样。
她刚一推开房门，铺天盖地的灰尘便扑鼻而来。
宁远实在忍不住，急忙用手绢捂住口鼻，弯着腰重重咳嗽了几声。
余娇娇住的地方，看来并不如传闻那般。
实际上，倒是比宁远想象的环境要差得多。
小院中堆积着杂草，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那院中一处水榭也干涸得不剩下什么了，几片枯叶落在里面，微风一吹，枯叶随着水榭中肮脏的黑水，旋转成一个混沌漩涡。
这里真的有人住吗？别不是走错了吧。
宁远忍不住心想。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杂草和翻倒的家居，来到了正方门前。
宁远清清嗓子，敲了敲门，不抱希望地扬声问道：“有人在吗？”
回应宁远的只有远处鸦鸟的鸣叫。
宁远叹了口气，提起裙摆，转身刚要离去，却只听到“吱呀——”一声。
大门敞开。
她被唬了一跳，慌忙转头，却发现余娇娇正倚着门框，盯着宁远，脸上还是那副天真的微笑：
“是你啊，姐姐。”
宁远抚着胸口，还没从恐惧中回过神。她问：“你怎么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余娇娇恍若未闻似的，直勾勾盯着宁远，她不说话，脸庞上仍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姐姐，你来找娇娇玩儿吗？”余娇娇重复道。
宁远看着眼前这个天真浪漫，脸上却仿佛糊着一层纸做的面具的女孩，想到胤霆的话，不由得再次产生了怀疑。
她真的是当初那个潦倒狼狈的乞儿？
无论如何，都不像啊！
余娇娇饶有兴趣地盯着宁远的脸，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宁远猛的惊醒，余娇娇道：
“姐姐，在想什么呢？”
宁远尴尬地笑了一下，环顾四周，看着这间颓僻的小院，道：
“没什么……只是想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是皇上待你不周，还是有谁欺负你？别怕，只管告诉我就好。”
余娇娇奇怪地看了一眼宁远，接着咯咯笑起来：“你这人真奇怪！我都对你那么坏了，你现在却还要帮我。”
顿了顿，她说：
“皇上待我很好，把我当亲妹妹看待。没有谁欺负我，也没有人找我的茬，正相反，我一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的那些人啊、狗啊，都朝着我蜂拥而至，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把最好的东西献到我面前。可是我一概不理。皇上说要给我修建一座适宜居住的小房，保护我的安全，我都没有答应。”
宁远问：“为什么？”
余娇娇把脸扭到一边，过了会儿，又扭了回来：“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其实没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哪里都不喜欢，我不喜欢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就喜欢住在这儿。”
说着，她将宁远带进了屋子。
屋子比小院更加昏暗破旧，灰尘随着木门飞扬，屋檐下结着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皇宫究竟有这么破的地方吗？
宁远不由得心生怀疑，又觉得更加奇怪了。
一进屋，余娇娇的语气陡然变得漠然：“我这里没什么招待你的，你就将就着坐吧。”
宁远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择了一张看上去还比较干净的木凳，坐了上去。
余娇娇敏锐地观察出宁远的动作，很随意地说：“怎么，嫌弃这里破？”
语气冰冷又不屑，似乎和平常那个温柔天真的余娇娇截然不同。
宁远下意识地摇头，可是，环顾这四周破败昏暗的地方，宁远却始终无法开口说一声“不是”。
看着宁远犹豫的样子，余娇娇笑了几声，说：“是我坚持要住在这里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宁远道：“余姑娘，您……”
她很想宽慰她几句，可是面对如此深重的过去，宁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她的痛苦。
想了想，她坚定道，“皇上已经在暗中谋划了，相信他一定能调查清楚这一切，到时候一定会替你们一家沉冤昭雪的。”
余娇娇倒是很诧异地回头：“……你都知道啦了？”
顿了顿，她又自嘲地笑笑，“也对，若不是皇上将这一切告诉了你，你又怎么会过来看我？”
宁远道：“的确是皇上告诉我的，余姑娘，对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
却未想，此话一出，余娇娇便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眸中闪烁着某种讥讽的光：
“你有什么资格同情我？”
宁远愣了一下，极快速地抬起头：
“什么？”
一旁不言不语的绿珠迅速反应过来，抢先说道：“余姑娘，我们家小主虽然性格和善恭敬，可也绝非好欺负的主儿。您虽是皇上的贵客，可她也是后宫里金枝玉叶的娘娘，我们小主虽然大度谦虚，可奴婢这个做下人的……便有些小肚鸡肠了。”
顿了顿，绿珠一字一顿道，“请您说话务必谨言慎行。”
宁远诧异地望了一眼绿珠，惊讶于她的改变。
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余娇娇也有一瞬犹豫，片刻后，她转身朝宁远福了福身，脸上带着谄媚地笑容，似乎又变成了曾经的那个诡计多端的女孩。
“抱歉，宁远姐姐，娇娇刚刚在胡说八道呢，别放在心上！”
余娇娇讨好地观察着宁远的反应，眉眼弯弯，可她眼中尚存的那丝冷漠暴露了她。
宁远摇摇头，说：“不。”
她凝视着余娇娇的眼眸，很认真地说，“是我的错。”
就像枫皇后曾经告诫过她的，“过度的同情是一种暴力”，她又一次犯错了。
“虽然余姑娘你身世悲惨，又吃了这么多苦，可是我不该自顾自地觉得你很可怜，对你滥施怜悯。我并不觉得你低人一等，更何况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说完，气氛陷入了寂静。
宁远遥遥看向余娇娇，而余娇娇惊诧地回望着宁远。那一刻，封存在她脸上的面具好像刹那间裂开了。
“你、你。”余娇娇说，“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宁远点点头。
“是的。”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余娇娇微张着嘴，眼中全是讶然，似乎还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片刻，她长叹一声：
“我算是知道……算了。”
宁远问：“什么？”
“没什么。”余娇娇道。
她兀自笑了笑，对着宁远道：“不过，我劝你别对我放松警惕。宁远姐姐，别对我滥施同情是一回事，可还有一点，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别想着招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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