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春台。
一道惊雷般的鼓点在天穹之上炸响,八方花雨倾泻而下,沿着大殿外的斗拱边缘扑簌,如天公抖擞。
江萤手指微曲伸向头顶,手心全是温热湿润的樱花瓣。人声鼎沸中接连四十九道烟火在夜空中绚烂四溢,她在一派蒸沸的热闹中细细辨认着浮光掠影般晃过眼前的每个人。
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兴许是之前的擢选考试中见过的。
“那人好眼熟,是不是就是那位江……”刚从槐厅被放出来不久的姬朔捏了捏好友的衣袖。
“江萤。”朱厌补足道。少年满头的辫子落满了花瓣和金粉,流光溢彩如双眸晶亮。
江萤没有驻足和任何人交谈,她一心焦急地寻找着姥爷的身影。
花雨落尽,气氛稍有些遗憾,但是站得靠近大殿的一排人忽而发出惊呼。
“天!”
一只庞大的赤金巨兽几乎是从天而降,但是靠得不远的人却是亲眼目睹他从大殿内无声无息地窜出来的模样。
龙舞华庭,浴乎繁花,明月遥举,万籁群山。
远处的青山在十三节赤金游龙上倒映出层峦叠嶂的影子,他扬起三趾前爪,居高临下地傲然矗立,然后在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摆了下金丝胡须,翡翠质地的眼睛霜严华丽。
一声龙啸,龙啸越春台。
江萤被这穿透灵魂的啸声吸引了注意力,就是这时候她才瞧见巍然大殿下立着一位绿衣少年,戴着半边透明的碧色面罩,清澈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
“田……”她原本只是微微启唇,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但是田无伤却朝她微笑了一下,沉吟片刻,背在身后的左手扬起,游龙在啸声的余韵中扑下。
庞然大物堪堪停在江萤身前,也低下了头颅。
田无伤抬起手中的牵丝线,貌若好女的面庞隐藏在葳蕤生光的面罩后面,颔首。
那周边的人一时停滞了呼吸。
“田无伤又替牵机阁溜大龙了!”
“谁让他一个医修居然是钟觉浅的徒弟?牵机阁首席杜思嘉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种游龙戏的活计,没空就会让自己的师弟田无伤顶上。话说回来,大龙下面那个小姑娘是谁呀?”
咫尺距离,江萤能看见龙细密刚硬的胡须,甚至闻到了支撑在他的身体内发出明光的不停歇地扑闪的火苗的气息,那双透绿的眼睛就仿佛牵着他的那个人,在认真地俯身看她。
她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下龙喉部的鳞片,正如想象中的扎手。
“你好美啊!”诚恳的赞美。
龙偏过头,似乎有点害羞,看不清的丝线被不远处的人轻轻一扯。
游龙绕场旋舞,在空灵的吟唱声中,大殿里又跃出了三十几号列队整齐的黑袍加身的人,有男有女。
“玄武堂,恭迎各位,上昆嵛!”
一道剑光凌厉地劈向虚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鸦羽长裙裹身的少女跃出人群,在玄武堂黑袍人的刀、枪、剑诸般武器的阵中独树一帜,如污淖中生出的生动丽人花。
她相貌俊美,眼梢细长上挑如狐狸,身极长,长剑凛光中身段如春水映苍鹰,孤身系悬舟。
江萤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坚韧峻拔的剑术。
“这是邓溪闻,幻阵终试的时候我见过的,也是新生。但人家厉害啊,雁门郡邓家的剑是银月一绝。这不,早早就被玄武堂的人定下了!”
江萤瞥了一眼旁边,是姬朔在与朱厌交谈。
鸦羽少女的剑花跃过龙角上空,火星子在空中碰撞,然后竟稳稳地坐在了龙的背上。
田无伤牵丝线的手顿了一下,抬眉看向斜上方,骄傲明丽的少女如黑色的悬日,侧边身子英姿飒爽。
龙似乎对她的进犯很不乐意,内部的螺旋机制支撑着脑袋晃动,颠簸中想要把她摔下去。
但邓溪闻执剑而立,与龙纠缠起来,时不时如攀登高峰,就是不会从龙背上滑下去,只一下忽然坠落捉住了龙爪,但她脸上没有半点惧色,专注而享受地晃了几下,然后腰部发力,重新跃上龙背。
一人一龙,缠斗不休,美不胜收。
“好!”
田无伤在喝彩声中瞧见那位大胆的少女翻下龙脊,停在他身前三步远。
“冒犯了,田师兄!”说完,粲然一笑转身,满头的乌发在身后成漫卷的涟漪。
一直泛波在田无伤的眼睛里。
江萤看得心动不止,但是一想到自己怎么都不能孕育的灵台,就有些自惭形秽。
见她在这,姬朔的声音忽而小了一点:“居然就在我俩旁边,你说我要是去问柴奉英到底是不是她杀的会不会被打啊……”
朱厌阴恻恻地从牙缝里挤出:“你这么大声,她已经听到了。”
“该说的我早说过了,”江萤撇过头来,语气淡淡,不像生气,“不信也罢。”
“哎!”姬朔拦住她去路,“江道友,还没给你介绍呢,我……”
“你是姬朔,符修。他是朱厌,占修,考试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噢噢,江道友记性真好!”
朱厌百无聊赖地低头瞧着她:“你去了五大堂哪一所?”
“嗯?”她不解。难道这些组织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吗?
“江道友是不是不太清楚?监察司、玄武堂、牵机阁、百兽堂、仁心所,是学宫五大堂,各有一学生首席。学宫虽然是学道之地,但毕竟是银月国道修巅峰,更是本国修行者那个……勾肩搭背拉帮结派的地方,就好比你上朝廷任职要人脉求举荐一样,未来学宫里和你相熟的道修就都是你的人脉。五大堂既有他们本身的职能,比如这监察司是执掌戒律监察,玄武堂是养战排战练兵之所,百兽堂养兽,牵机阁做机关器械,仁心所掌医药毒事。同时呢,个人凭所好和所能进入五大堂,构建自己的人脉。”
原来如此……
“江道友,我记得你是符修?适合你的大概是监察司或者玄武堂,但是这两个地方吧,要求很高的……”
“灵台都未育,毫无调用灵泽之力,就别妄想进五大堂了。”清亮的女声。
万山慈双手抱臂,出现在他们面前。
江萤的眼神冷下来。
“我真没想到,居然还真被你混进来了。”
万山慈有些齿冷,她对江萤已经是恨之入骨了,方才在山下还打算下手,但是见到张友仁一直跟在江萤旁边。
她还没傻到在学宫先生面前动手。
“你是怕了我吗?”江萤冷哼一声,多年前的许多坏印象又上心头,但是现在她心里那种急着要发泄的感觉淡了许多。
“我怕你?”
万山慈的讥笑让姬朔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
“是啊,如若不然,东海万家的小姐为什么一直在我面前找存在感?”
江萤根本懒得跟她说话,转身就要走。
但是万山慈不想放人:“你俩方才在她旁边有说有笑的,就不怕溅到身上一身腥?”
“……啊?”姬朔没想到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想往朱厌身后躲。
“一个身为卑贱的婢女,勾引自己的少爷,如今还谋杀少爷的朋友,我都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卑劣的人。”
江萤抬眼的一瞬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他似乎也听到了万山慈方才说的话,原本慈眉善目的脸像是忽然被冰霜挂住的茄子。
“姥爷!”
“杀、人、犯!”万山慈咬着唇。
她清清楚楚地见到姥爷在听到那声“杀人犯”的一刹那上身抖了一下。
万山慈冷冷扫了一眼,马上抽身离去。
姬朔尴尬地笑了声:“江道友,若是你确实灵台未育,那……肯定是不能进五大堂,有点可惜。”
“姥爷!”江萤擦了下脸颊,抬头的时候控制着神情,掐住自己的虎口,整个人还是洋溢着快乐,离开他们跑过去挽着江重九的手腕,“潘老板人不在这里吗?”
“嗯……没见到潘先生,是他的账房派人送我来的。账房先生跟我讲了不少事,萤萤,你身上有没有哪儿受伤了啊?”
江重九摸她的额头的时候,手指有点发颤,就算从画阁那里听说了那些他们小老百姓闻所未闻的故事,知道自己如珠如宝的外孙女这次又是死里逃生,但是眼见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欺负江萤,他浑身都僵住了。
满头的花瓣滑稽地盖在眼上、脸上,揉起来眼睛就变得红肿。
“萤萤,萤萤,若是不高兴,就跟姥爷说,我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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