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入太学读书,是自古至今没有过的。
赵熙软磨硬泡,终是叫高夫人松了口。她入学的事,赵衡特意拿到朝堂上说,且先发制人道:“公主入学,身边不能没个玩伴,哪位大人家有年龄相仿的小姐?”
众人的关注点便由公主身为女子能不能入学,恍惚间变成了自家有没有适龄的姑娘可以伴随公主入学,这一想便不可收拾,纵使朝廷穷到这个地步,皇权至上的时候,忠心报国的臣子们还是竭力拥趸。
邹大人先出列道:“臣家中恰有小女与公主同岁,愿随侍公主左右。”
其余心思活络的大臣也纷纷说起家里适龄的女儿或孙女,只有李乐站在那儿琢磨半天,一眼看出赵衡打的主意,心想这小皇帝着实不简单,要按照李相原本的做人准则,此时决计要默不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它过去了,可如今真正到了快国破家亡的时候,是真不能再闭着眼睛过日子了。老丞相出列一步道:“陛下,自古以来没有女子入学堂的。”
赵衡早料到会有人反对,却没想到是李乐,反观邹络等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却因为刚刚的表态,一时不好反水说什么,个个目瞪口呆,像被踩住脖子的鸭子,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赵衡也不恼,笑着说:“古时没有,现在有了,后人们不是就有了先例了?”
李乐一出声,其余刚刚没有举荐自家姑娘的大臣们也开了口:“陛下,此事不在先例不先例,而是关乎一个王朝的稳定。‘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话就是为了叫她们在家里安稳待着,若是女子个个都抛头露面,读书识字,知道的多了,心就野了,心野了便难收束,到时候一个个不愿意相夫教子,这国家不就乱了套了?”
赵衡听着他说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待他住口,才道:“张大人,按照您的道理,为了这国家好治理,为了叫这朝廷里没有异声,我是不是该缝了您的嘴,叫您说不出话来,叫除了朕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能读书习字,都变成傻瓜,都没有野心,你们个个都只知道白天张嘴吃饭夜里敦伦繁衍,这朝廷才安稳?”
他冷笑了一声道,“朕的位子是稳了,那您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造了一个国的傻子,纸糊似的围墙,外敌一攻便破,你道这是安稳?”
“陛下,臣说的是女子,不是男子,女子繁衍,男子卫国,本是天道。”
“你自己都不愿意当傻子,凭什么女子就得甘愿做傻子?!”
他难得动了怒,怒视御史大夫张文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母亲生你养你,你的妻妾为你生儿育女,你却只想着让她们当傻子,简直无情无义罔顾人伦!”
他这样发怒,其余的大臣们便不敢再说话了,赵衡的眼睛在殿内扫了一圈,见人人眼观鼻鼻观口,又自省刚刚说话太过极端,一时后悔,可身为君主,说出去的话却不好收回,只好叹了口气。
张文已经被骂得匍匐跪地,道:“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裴琰的看出赵衡的窘迫,他万年不在意别人的意见,此刻为了赵衡却难得开口替他打圆场:“陛下爱恤民命仁厚礼贤,乃是万民之福。此事说来也小,公主想进学,在宫里专为她造一座学堂就是了,各位大人不必惊慌。”
裴琰的说法却与赵衡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了,此事深究起来,绝不是为了一个站在权利顶端的公主,若是在宫里修建学堂,那便将贵族小姐的教育与底层女子的教育割裂开了,虽则也是一种进步,但赵熙之后,若没有另一个公主进学,那这座学堂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昙花一现,满足一个小公主顽皮的要求罢了。
赵衡想了想,假意任性道:“朕身为九五之尊,难道连自己亲妹子的一个小要求都满足不了?”
然后站起来道,“你们若愿意,便将女儿送来给公主做玩伴,若不愿意就算了。”
他这日在朝堂上一通发火,叫底下的官员们都莫名得很,他们想不通,为什么赵衡身为男子,身为九五之尊,非要在女子读书的问题上大做文章,明明依循旧例才是最稳妥简单的法子。
整个朝堂上,只有李乐能懂赵衡,可他不同意并不是因为守旧,也不是因为身为男子天然的优越感,而是因为还不到时候,这老丞相见过的太多了,也知道赵衡想要的是什么,可现在太早了,这事起码要到几代人之后,甚至更远更晚……
罢朝之后,回家的路上,连李越也问:“祖父,陛下今日……”他吞吞吐吐半晌憋不出来,“似乎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这才不是小题,这是大大的问题。”
李乐看了他一眼,脖子向后微仰,看着李越的表情带着长辈的宽容和对他无知的嘲笑,“陛下高瞻远瞩,想趁着战乱完成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大业,可这事已经超出了现在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变革的边界,若是完成,可不止是小公主上学这么简单,说是腥风血雨也不为过。”
李越显然还是没能懂,只是皱着眉跟在他祖父身后,琢磨着说:“怎么看……陛下今天这架吵得都不划算。”
李乐笑了一声,嘴唇上的白胡子颤动了一下,却没再解释,只说:“陛下此时知难而退便罢,若是迎难而上,不久你就看到这场架吵得多有价值了。”
裴琰好心替他圆场,却叫赵衡使了个性子,此时看着他,也不知该恼还是该笑,只说:“你今天可是高兴了。”
赵衡冲他灿然一笑,道:“多谢裴将军替我圆场。”
裴琰看着他的笑容,道:“你给我一个人灌迷魂汤也就算了,还能给朝里的大臣们都灌晕吗?小公主上学事小,如今兵荒马乱,何必要触大家霉头?”
凡带兵打仗的,多有这样的毛病,他们这些将军,比朝廷里大司农和少府的官员们加起来还要懂得“经世致用”这几个字的意思。裴琰又是其中之最,他只道:“连吃饱穿暖还成问题,哪有功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赵衡学着他从幽州那里沾染的说话的腔调道:“正是因为兵荒马乱,才能浑水摸鱼搞这些虚头巴脑,要是天下太平,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坐稳了,谁还愿意改革?到时候他们就更不愿意挪窝了。”
他认真地看着裴琰道,“大时代来临的时候,人们都忽视单个人的用,其实,虽则众人都被裹挟在浪潮里前进,又有哪个人不是促成这股巨浪的一部分?既然我们能叫它翻起来,为何不能叫它翻得浪花更大些?”
裴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道:“你怎敢保证这股浪潮是朝着你想让它前进的方向前进呢?或许一浪下去,大家都被拍死也未可知。”
赵衡笑了,说:“裴将军,我是有了个你,才能重回长安,否则……我又与国破家亡有什么区别?事已至此,连狗熊都当过了,难道没有做枭雄的勇气?况且……”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朕的目标可是当个英雄。”
裴琰看着他笑,自己也跟着笑,心想,英雄难过美人关,某种程度讲,他也算是个赵衡向往的英雄了。
翌日赵熙上学去,身后跟着一名侍女一名侍卫,将她送到太学门口去,便顿住脚步不再往里跟了。这是赵衡吩咐过的,既来之则安之,不得摆公主的架子。
经了昨日朝堂上的争辩,曾经踊跃报名的诸位大人都偃旗息鼓,再不开口说自家孙女、女儿的事,都等着看这熙公主一个小女孩儿在满是男子的学堂里能做些什么。
太学里的夫子们都德高望重,德高望重的老师大多没教过女学生。赵熙坐在学堂里,倒没人敢难为她,却也没人敢跟她说话,她初来乍到也不敢开口,生怕露了怯,一上午勉强坚持着,直到下午的骑射课,才真是煎熬。
赵熙平日虽上蹿下跳没个安稳劲儿,到底没骑过马没射过箭,她站在那儿,连弓也拉不开,一张脸憋得通红,骑射师父却不管她,只教导其余的男弟子。
晚上回到宫里,她托着满手的水泡跑到长德宫,两眼红着说:“二哥,他们都欺负我。”
赵衡想了想,问:“他们怎么欺负你?”
赵熙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委屈道:“夫子根本不搭理我,就像课堂里没我这个人,虽说也是客客气气的,可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又说不出来。”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皇帝要一意孤行,朝臣们虽然嘴上不说,却拿实际行动抵制。还有什么能比老师孤立学生的打击更大?小公主金枝叶地长大,哪能吃得了这样的苦头?过不了两天,她便会主动退学了,到时候还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赵衡知道这群男权根儿里长大的腐朽们定然会有反抗,此时也不惊讶,只问赵熙:“能不能坚持?”
赵熙点点头,可心里到底还是委屈,抬手抹了抹眼睛,说:“夫子在课上问的问题我都会,只是初来乍到没敢说罢了,可到了骑射课上,我是真的都不会了。”
赵衡道:“明日去学堂,只要你会的,就答,还要答得每个人都听见。”
“二哥,你明日陪我去学堂吗?”
赵熙拽住他的衣袖,央求道。
赵衡本想练练她独当一面的本事,看到她委屈的样子,又有些心软了,点点头说:“我明日下朝之后去看你。”
又说,“骑射可以慢慢学,人总有不会的东西,一点一点学就是了。”
赵熙说:“我不想叫他们瞧不起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怪物,好像我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出格。”
赵衡摸了摸她脑袋上的丫髻,说:“那边给你找个师父,只要你能起早贪黑吃得苦。”
“我吃得苦!”
赵衡要找人给赵熙开小灶,这人选也并不难猜,便是已经离宫多日的皇后娘娘陆黛。
第二日早朝,众臣皆不提公主上学的事,赵衡便也不提。罢朝之后,却叫人摆驾去了太学。
假山怪石掩映间,露出精巧雅致的园林景观,院子里传来学生们朗朗读书的声音,赵衡下了銮驾,叫人在外面候着,只带了桔婴桔络和两个贴身侍卫跟着,走到了赵熙就读的初级学堂。学院里管事的跟着,急得满头是汗,想提醒里面上课的夫子,又被赵衡摇摇手示意噤声。
课堂里赵熙正站着发言,大约是在解读《论语》:“少年人,在家应孝顺父母,出门则多看多听,吸取有道德有智慧的人的意见,谨言慎行,博爱而亲仁。当做完这一切还行有余力的时候,应该多读书以充实自我。”
另有学生道:“老师,她讲错了。‘出则悌’,该是出门听从兄长长辈的话,非指‘有道德有智慧的人’。”
赵熙也不辩解,只那样站着,老师却也没说什么,直接叫她坐下了,连一句话的点评也没有。
赵衡从窗子里看到,心下了然,走到门边去,桔婴自然替他通报道:“皇上驾到。”
那老师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惊慌,没一会儿倒也平静下来,对答以礼。
赵衡说:“熙儿虽是公主,却不必娇惯她,答错了什么,先生该纠正便纠正,该罚抄便罚抄。”
他和颜悦色地,朝着那老师道,“孔夫子云‘有教无类’,圣人有先见之明。”
那老师答道:“孔圣人还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衡笑了一下,说:“小人难养不难养朕不知道,我们小公主倒是很好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生怨’,朕从未见过公主有这毛病,短短两日,老师竟已经从她身上看出问题了?”
那老师迫于威压,自然不敢说什么,只是闭口不答,这是消极抵抗的意思。
赵衡道:“不论出身、贫富还是教养,都可以通过教育消弭差距,孔圣人这话不是说给学生听的,是说给夫子这样的老师听的,为的是叫为人师表行事公允,就不是叫人拿着一句断章取义的名言用来给自己的辩解的。”
他说完,冲着屋子里刚刚纠正赵熙的学生道,“你刚刚纠正公主,我看你很有才华,以后也要多多帮助他。”
又问,“你父亲是谁?家中可有年龄相仿的姊妹?”
那孩子一一答了,乃是一名太史院侍诏之子,家中另有一对孪生姐妹,年方七岁,刚好比赵熙小一岁。
赵衡点点头,夸奖他道:“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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