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府衙，依旧还是李寻欢记忆里的模样。
大红漆略微剥落的大门，对于一般人来说有点过高的门槛，门侧寂静满是灰尘的鸣冤鼓，以及大门口两尊仿佛永远沉睡着的石狮子。
一切都没有区别，变化的是门里的人，便是应了那句话，物是人非事事休。
李寻欢摸索着取出酒囊，仰头灌下一大口去，或许是灌的急了，也或许是大清早的腹中空空，一口酒下去但觉胃里天翻地覆，忍不住的弯腰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身后铁塔般的大汉蒲叶般的大手以近乎呵护的力度轻轻拍着李寻欢后背，助他抚顺呼吸。
李寻欢再次抬头的时候，脸颊蒙上了一层可疑的嫣红，眼中也蒙了一层水雾，那双盛满了千斤重苦痛的眸子向着冷冰建筑倾诉衷肠，默默道别。
铁传甲道：“少爷，您真的不进去看看？”
十二年前，李寻欢的父亲带着一家老小进驻这间衙门，一待便是六年，可以说，李寻欢的大半少年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而今，物是人非……
李寻欢摇摇头，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他咳嗽着转身，“我们走吧。”
铁传甲故意落后一步看着晨光剪影中的李寻欢，心中充满怜悯，这明明是个才二十多岁的青年呀，本该是意气风发充满活力的，可瞧他拱起的背，佝偻着的身影，仿佛早已经是暮年。
不过六年，人事变迁，昔日的洛阳知府早已驾鹤西游，昔日尊贵优雅和善可亲的女主人也已魂归天外，昔日的大少爷……以及少爷……便是命定为二夫人的表妹林诗音，都已嫁作他人妇，便是李园，也已不再是李园，而是那姓龙的产业了……
晨风寒凉，李寻欢的咳嗽似乎从没断过，声音却渐远，铁传甲甩了甩脑袋，加快步子赶上他家少爷，至少，少爷身边还有他，无论如何，拼死了也得护他家少爷一个周全。
铁传甲在出城门前得空买了十个包子，递给李寻欢时候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仰头灌了口酒，晃了晃，眼中神色愈加暗沉，昨晚上才灌满的酒囊，还没过清晨，便已空了。
李寻欢把酒囊递给铁传甲，“劳驾你去打些酒吧。”顿了顿，继续道，“顺便找一辆马车，多装几坛子酒，咱们的路长着呢。”
铁传甲道：“少爷，咱真的要出关吗？大千世界，洛阳，关中，京城，江南……对了，咱去江南也好啊，您不知道，那地方——”
李寻欢温和而坚决的打断他，“我们去山里看看，或许，见一见老朋友。”
铁传甲把包子递了过去，李寻欢叹息一声，铁传甲道：“在我回来之前，您保证把这些包子吃完，若不然，我把打来的酒全换成醋。”
李寻欢便是满心苦涩，也忍不住轻微的笑了笑，接过包子，“你去吧，我……尽量就是。”
不多时，铁传甲果真驾着马车回来了，马车很简朴，软布帘子，竹席草草围成的车厢，以及一匹几乎老掉牙的马。
李寻欢耸了耸鼻子，眼睛提升了一个亮度，他闻到了陈年老汾酒的味道，铁传甲无奈的把酒囊递给他，看到包着包子的纸包小了不少倒是十分欣慰。
李寻欢坐上马车，连灌了好几口酒，咳嗽了一阵后，道：“直走吧，在第三个岔路口拐进去，咱们去看看周老爷子。”
现在是初春，正是万物萌发的时候，枯草萎靡，新枝芽卯着劲的往外冒，空气中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而这些，以往他家少爷必然会为之愉悦的东西，现在仿佛与他们已经毫不相关。
岔路难走，翻过山头还是山头，仿佛无尽头一般，便是无尽头，便是难走，铁传甲想，也比形如流放的关外要好太多。
翻过一个山头，铁传甲忽然勒紧了缰绳，老马哀鸣一声，跺着步子停下了。
李寻欢挑开软布门帘，“有事？”
铁传甲目视前方，十二分的警惕，“有人挡路。”
李寻欢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黑色人影正俯卧小道上，一动不动，李寻欢耸了耸鼻子，叹息着道：“你去瞧瞧吧，他似乎伤的不轻。”
铁传甲警惕的走过去，黑衣人没有丝毫动静，这人通体黑袍，凌乱且短且微卷的黑发，仿佛死人一般，喊了几声，未见回应，铁传甲以脚尖轻踢那人肩头，那人顺从的翻过身来，饶是钢铁大汉，也不由“啊”的一声。
李寻欢以为铁传甲有危险，从马车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铁传甲身侧，为着所见，也不由“啊”的一声。
惊讶有二，一是这人的伤口，伤口在咽喉以及胸前，也不知是被钝器刺伤还是被什么凶狠动物撕咬，大面积的血肉外翻，有些地方甚至露出森森白骨，怪不得空气中那么浓重的血腥味，二是那张明显异域风情的面孔，深眼窝高鼻梁，非我族类。
铁传甲看向李寻欢，李寻欢眼中有着怜悯，“把他搬上马车，正好是去看周老爷子，顺便请老爷子一施妙手也是好的。”
铁传甲道：“他或许已经死了。”
李寻欢道：“他还有气息。”
铁传甲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人，值得咱们救？”
李寻欢道：“救吧，救得一命是一命。”
铁传甲弯腰抱起黑衣人，触手果真尚有体温，一根树枝般微弯、通体乌黑不过尺余的细小木棍从黑衣人手中滑下，李寻欢拾了起来仔细打量，铁传甲道：“这该是哪门兵器？瞧着便是诡异。”
李寻欢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把木棍收入袖中，“走吧。”
马车狭小，黑衣人躺在里面，李寻欢便只得坐在外面跟铁传甲一同赶车了，幸好这一段行程并不长，翻过三个山头，一路下坡，到了一座小村落，村口有一颗老柳树，此时将近午时，几个老人闲散的在树下养神。
这些老人目送着马车进了村子，沿着路直行直到一座小桥，马车停了下来，小桥便有一座院落，李寻欢要找的周老爷子便住在这里。
但院落不再是记忆中的院落，院内野草疯长，杂乱无章，没有惯有的井然有序，没有惯有的青木药香，李寻欢怔住了。
院落内有三间房屋，最左边的一间屋门忽然开了，有人冲了出来，这人衣袍不整，须发蓬乱，面目肮脏，目中赤红，铁传甲吃惊道：“周老爷子何时竟发了疯？”
李寻欢吃惊的看了一会，观察一会，叹息着推开院门，正推门时候，有人呼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呼喝的是位老者，老者喘着气一路小跑过来，嘴里道：“你们做什么？没瞧见吗？周大夫已经疯了，无论是寻医的还是瞧病的，赶紧走了吧。”
李寻欢道：“敢问老伯，周大夫何时疯的？如何疯的？”
老者不耐烦道：“疯了有三个多月了，为啥疯的，天知道，忽然一日上便疯了，他一个人住，谁知道呦。”
李寻欢道：“周小岚呢？”
老者顿足，“快别提那丫头了，周大夫疯，多半都是因为她。”
李寻欢转头去看周老爷子，眨了眨眼，忽然旋身到了周老爷子身侧，一把抓住他衣襟，旋进最左边的那间屋子。
那位老者瞪大了眼，瞪了一会，瞄一眼铁传甲无声亮出来的铁拳头，扭头便跑。
那间屋子窗户仿佛封死了，光线仅仅是从门口投射进来，昏暗的很，就着昏暗光线，李寻欢好整以暇地找到一张完好的椅子坐下，拿出酒囊，喝几口酒，咳嗽一阵，仿佛他没有揪着周老爷子进来，仿佛他不过是找了间屋子喝酒。
周老爷子跌在地上，好半晌爬不起来，好容易爬起来，看也不看李寻欢，便往门口冲过去，门忽然却关上了，他一头差点撞到门板上。
李寻欢道：“周老爷子，李寻欢前来拜访，你或许可以清醒一阵？”
老爷子没听到般，正在用两只手扒门，李寻欢道：“周小岚呢？”
老爷子忽然顿住了，顿了一会，继续开始扒门。
李寻欢叹了口气，“我也没别的意思，我要走了，想着整个洛阳城称得上故人的还健在的也就您老人家以及小岚，忍不住便来看看。”
老爷子双手垂下了，依旧是面对着门。
李寻欢道：“我想我的父亲，您想么？”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近乎哽咽，或许，他真的是有些醉了。
这一哽咽不要紧，仿佛他绷紧了的全部情绪开了闸一般，瞬间宣泄出来，他捂住脸，轻声呜咽直至痛苦失声，这是自从林诗音成亲以来他第一次情绪崩溃。
他滑落地面，不管地面的肮脏污垢，撕心裂肺般的，仿佛找到一个解脱，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在向一个疯子寻求解脱。
那个疯子忽然冲了过来，一手揪住他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另一只手左右开弓，朝着李寻欢脸上便是四五巴掌。
李寻欢瞪大眼吃惊的看着他，连哭、连躲避都忘记了。
疯子终于不再是疯子，周老爷子松开揪住他头发的手，跌坐在地上，瞪着他，“这是你欠我的，欠小岚的。”
李寻欢迟钝的用手捂住脸，他的脸火辣辣的，甚至有些木，“我……”
周老爷子道：“你服是不服？”
李寻欢道：“我……”
周老爷子道：“你什么你？你且回答我，当年你知不知道小岚偷偷喜欢你？”
李寻欢叹口气，“我……知道。”
周老爷子道：“知道你还跟她称兄道弟？知道你还不明确拒绝她？知道你还给她希望？要不是你，她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要不是你，我会一把年纪了还发疯？”
“这……我……”李寻欢只有苦笑的份儿了，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周老爷子瞪了他一会，换了种口气，“我发疯了，你看得出来？”
李寻欢道：“看得出来，但——”
周老爷子打断他，“你跟一个疯子诉衷肠？”
李寻欢抬手捂住眼睛，颇有些难堪，“我……”
周老爷子盯了他一会，忽然道：“想。”
李寻欢一愣，“……什么？”
周老爷子眼中神色渐渐柔缓下来，叹息着道：“我也想你父亲，有时候午夜梦回，还与他推杯换盏，把手言欢，谁曾想……唉……”
李寻欢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把自己从悲痛中拽出来，他强迫自己笑，“很高兴您老健健康康，希望下次见您时候您还是这般模样。”
周老爷子笑骂一声，“你这臭小子，是咒着我一直疯下去，下次来看我，鬼知道猴年马月。”
李寻欢眼中瞬间涌出沉重悲痛来，“老爷子，我准备出关，这一出关，想着是不回来了，所以来跟您道个别。”
周老爷子观察他一会，用力拍了拍他肩膀，“男子汉大丈夫，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说是么？”
李寻欢笑了笑，忍不住一连串的咳嗽，咳嗽过后，才发觉周老爷子捉住了他腕子，他苦笑着道：“我好好的，就是……咳咳……”他又咳嗽一阵，忽然想起门外车上的人来。
周老爷子不赞同道：“喝酒最伤肺腑，你这又长期郁结于心，此时是没什么病，长此以往，怕是肺都要被你咳出来。”
李寻欢抽回手腕，站起来，“老爷子，我都忘了，来找您还真有件事，来路上捡了个人，您瞧瞧。”
铁传甲小心翼翼的把马车上的黑衣人搬进屋内，放在床上，姑且称之为床吧，好歹还有一块床板。
周老爷子指挥铁传甲打了盆水来，洗干净手，绑起袍子，开始给黑衣人清理伤口，边清理边喃喃说些什么。
李寻欢在边上看着，道：“他这是什么伤？”
周老爷子忙着以烧红的剪刀剪去腐肉，“若未料错，该是毒蛇咬伤，也是倒霉催的，这人不定是偷蛇蛋还是怎么的，狠狠得罪蛇爷爷了，乖乖的咬的这么厉害。”
李寻欢和铁传甲惊奇的看过去，“蛇能咬出这么狠的创口？”
周老爷子头也不回，“幸亏是遇着我了，若是等闲大夫，直接等死吧。——刀。”这是跟铁传甲说的，铁传甲很快的递了过去，算是暂时充当周老爷子的助手。
李寻欢觉得无趣，找个地方，再次仰头灌酒，或许喝酒有瘾，他这瘾，还不小，一会不喝，就觉得生无可恋，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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