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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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眉妩送到城郊的别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病得厉害，若是轻车简从只怕对她病情不利，可若是大张旗鼓的用王爷的那辆马车去送，那也不甚合适。一来在小盛看来，她还受不起这个待遇，二来睿王的马车九门兵马司的人都认得，若非公干，王爷出城总要在皇上面前有个说法。如今寒冬腊月的，说是狩猎显然不足信，说去郊外赏雪似乎也有些勉强。

照小盛的意思，纵然着急也只能等她的病稍微好一些再说。可第二日，宫里便来人召睿王与岳孺人入宫。彼时陆韶宸正在神武卫所公务。他忙了一夜，心知当下杂事众多，除了清剿隐太子余党，还有西北北戎扰境之事，实在不该将精力放在旁的地方。可他拿着卷宗坐了许久，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小盛在旁侍立，见他一页未翻，还只当他是旧伤未愈，太过疲劳的缘故。

这时宫里来了人，说是太后召睿王与岳孺人入宫觐见。

陆韶宸将卷案扔在桌案上，换上朝服披上鹤氅，快步便出了神武卫所。门外停了辆马车，岳孺人早已单独乘了一辆朱轮华盖车前来候着了。见陆韶宸步出，连忙也下车相迎。她今日已是换了一身鲜亮的装束，发饰也从原本的双鬟变成了飞仙髻，看上去通体的气派，面上亦是笑意盈盈。

她原想着陆韶宸定然会与自己共乘一车往宫里去，却见他径直从一名神武卫手中牵过缰绳，翻身上了马。竟是连余光也未曾在她身上扫一眼。

“岳孺人，该上马车了。”

一旁的秋娟扶着她的胳膊道。

岳孺人面上笑意微敛，横了那秋娟一眼，见她畏缩的低下头，方才上了马车。

待进了皇宫，因不能骑马入宫，陆韶宸方才下马，坐入岳孺人的马车中。甫一入车坐下，陆韶宸便拧眉打量她一眼，道：“回去叫人再给你裁几身新衣。”

岳孺人眉梢露喜，低首含羞道：“臣妾多谢王爷。因为府里没有孺人的衣裳，所以这是几个嬷嬷一大早替臣妾量身后去金线绣庄买的，想来并不合规矩。”

“规矩倒在其次，只是颜色配的不大合时宜。”

陆韶宸漫不经心的说道，随手掀开车帘，“你也不必臣妾这般称呼，不过一番权宜之计，来日本王定会想办法帮你……”他话音蓦然一顿。

岳檀雲脸色却是一白，但见陆韶宸不再说话，她也不敢多问，只是顺着他目光往车外望去。皇宫大内，红墙朱瓦，顺着马车来的方向唯有一座宫宇，檐角悬铃，廊腰缦回，看起来与旁的宫殿无甚特别之处，待马车越走越近，才看清那积雪半掩的匾额上写着“延熙殿”三个字。宫墙内几株高树，枯枝残叶，殿门口几个小内官抱着扫帚正在扫雪，也不去打理殿内，看来似乎还不曾有后妃入主。

一路无言，待进了太后的慈康宫，果然珠帘御座上除了太后与梁太妃外，当中还坐着宣景帝，甚至连静王殿下竟也难得出现在宫中。太后慈爱的瞧了一眼岳孺人，转头对梁太妃笑道：“看起来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还是妹妹会挑人。”

又见岳孺人神色拘谨，续道：“可怜见的，都是哀家心里太好奇了，合该让你养好病再来的。快坐下吧。”

檀雲昨夜跪了半晌，脸色有些苍白，倒也有几分病弱的样子。

檀雲本是梁太妃身边的人，自然也颇得她看重。她入宫前留下檀雲和馥霜，本也存了那等意思，见儿子收了檀雲，自是十二分的满意，只是她一向讷于言辞，便含笑道：“檀雲向来是个让人放心的。”

儿子这么些年来如履薄冰，连婚事也耽搁多年。母子二人近在尺咫，却不能日日相见，她这个做母亲不知有多难受。如今虽没有王妃，但有个孺人照顾也是好的。她不像太后那么关注檀雲，而是将更多的目光放在儿子身上。见他清清惙惙的立于殿内，神色敛然，身姿挺拔，双眸却比几个月前见时显得更加沉稳，一时又是骄傲又是心疼，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

宣景帝似乎也很高兴，沉声道：“是朕疏忽了，早该给十弟指一门婚事。原本，朕属意镇远侯邹文韬的小女儿，可惜旨意还未下，她就因病夭亡了。这也是她福薄，待北戎的战事稍缓，朕再给十弟挑一门好亲事。”

陆韶宸赶忙道：“多谢皇兄关心。圣上当以国事为重，臣弟的婚事也不着急……”说着，眸光含情的望向檀雲，含义不言自明。

宣景帝朗声一笑，“哈哈哈，少年人自该有风流事。既是臣弟的心上人，一个孺人身份如何衬得起，当封为良媛才是！”

陆韶宸与岳檀雲连忙郑重谢恩。陆韶宸又道：“檀雲身子一向文弱，臣弟一会儿正好想带她去城郊的楞严寺祈福。”

宣景帝似乎真的心情大好，竟也打趣道：“你一向是不信这个的，如今倒是变了心性，可见对她确是情深意重了。”

太后是礼佛之人，也道了声阿弥陀佛。“应是如此，今后还要靠这孩子多给你开枝散叶呢。”

静王在旁冷眼相看陆韶宸的神色，又目色轻佻的在岳檀雲身上浅浅一扫，将手中的象牙骨折扇刷的打开，微摇了摇，笑道：“真是恭喜十弟了，要我说你也早该纳个人。温柔乡，英雄冢，府中没个女人怎么行。你这么多年身边无人，七哥我还以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寰！别胡说！”

太后轻斥一声，颇是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又瞥了眼梁太妃，见梁太妃和陆韶宸的脸上都毫无怒色。陆韶宸是二世为人，养气的功夫自然更加滴水不漏，梁太妃则是知道静王一向为人跳脱，口无遮拦，却颇得太后的宠爱，她纵然心底愤怒也不会当着太后的面发。

宣景帝拧眉薄怒，道：“自家兄弟也这样胡言乱语，朕看你是越发的不像话了。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样荒诞无度！哼，听说你还曾微服流连民间的青楼楚馆，攀花折柳，夜不归宿？！既然你整日如此悠闲，把精力都浪费在女人身上，倒不如来帮朕做事。”

静王被宣景帝训得多了，只嘻嘻认错，待听到皇上又要派差事给自己，连忙苦着脸道：“皇兄知我自小就是这个脾性，长大了也只能做富贵闲人，朝廷大事一概是听都听不懂的。若是强要臣弟做事，办砸了事小，耽误朝廷社稷事大！皇兄还是快饶了臣弟吧。”

皇帝见他如此痞赖，复又斥责了几句，便也不再多言。太后念着岳檀雲体弱多病，也催促他们早些回去休息。梁太妃看了看儿子，终是没有出口将他留下。只静王临走时看了看陆韶宸和岳檀雲，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既是在皇帝那里打了招呼，陆韶宸与岳檀雲一出皇宫，便往城南而去。途径王府门口，陆韶宸便下车去坐自己的马车。只余檀雲一人在华盖车里。待过了许久，马车再次停下来，就听外面的侍从道：“岳良媛，楞严寺到了。”

岳檀雲下了马车，惊见只有自己一行，诧异道：“王爷呢？”

那侍从道：“王爷有事，命岳良媛自去楞严寺祈福。岳良媛，请吧。”

***

岳檀雲到了楞严寺的时候，陆韶宸的马车还行在城郊的官道上。马车行得稳稳当当的，满满一杯茶放在案上也不会泼出半点水来。可他还是将眉妩小心翼翼的搂在怀中。她高烧半退，人却还昏沉，安安静静靠在他的胸膛上，此时才显得格外柔顺恬静。

陆韶宸低头与她微微发烫的面颊相触，不自禁吻了吻她的鬓发。在那些滋生情意的岁月里，他曾想为她做一百件事，直到饮下那一碗带毒的参汤，他才明白即使为她做一千件事也得不到她的心。而那之后，他竟连一件事也做不了，只能在平淡无味的生活间隙里，被绝望的回忆噬心蚀骨。

可现下她又在他的怀里了。他握住她的手，强分开她的手指与自己五指紧扣。他明白，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耳鬓厮磨间情致殷殷的话、那些深夜缱绻里的温柔缠绵，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回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还可以和她重新开始。

只可恨，他现在还没有完全保护她的能力。

他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只恨不得永远也不要分开。马车一直不停，他突然很怕马车停下来，只盼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尽。

马车得得而行，最终停在别院外。小盛在外面唤道：“王爷，已是到别院了。”

马车里一时没有动静。小盛不得已又唤了一声。这倒让陆韶宸想起了在延熙殿的那一夜，他自嘲一笑，掀起车帘道：“藤榻可都备好了。”

小盛道：“是，都已经备好了。一应事务也早就准备妥当了。”

说着，小盛打了个手势，便有几个亲信侍从抬着铺好了厚衾的藤榻候在马车外。

陆韶宸第一次因为小盛的能干而感到非常的不悦。可他也只能无奈的将眉妩抱下马车。眉妩昏沉之际，大约也觉有些不舒服，嘤咛一声，反而往他怀中蹭了蹭。这让陆韶宸又多了几分不舍，却到底是松开手，将她放在藤榻上。握着她的手指，见她嫩脸晕红，蛾眉敛黛，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稚嫩模样，真是看多少遍也看不够。

小盛见自家王爷这般神思不属的样子，还以为他定会跟着进去，看到她安置好才放心。可陆韶宸却恋恋不舍的松开紧扣的手，只定定站在门口，看那几个侍从抬着她进了别院，直到绕过了影壁再也看不见了，方道：“时候不早了，先去楞严寺与岳良媛汇合后再回城。”

说罢，头也不回的坐上马车。

小盛答应一声，跳上了车辕，命车夫调转车头。

因是下午才出城，此时已近黄昏。怀中无人，车内却仿佛还有她的气息。陆韶宸有些心烦意乱的掀开车帘，车外清风杳杳，冷月照影，分明是悠闲惬意的好景色，他的心里却全是抑制不住的惆怅和不舍。不禁埋怨，这条路为何来时那样短，去时又那样长。